路翊瞥到科拉女士又一次看了过来,如果不是知道她可能对鲁弗斯的外表在意,他很可能会觉得是他们一行人吃芝士玉米脆片时满足的感慨声引人讨厌了。
“对了,莫妮卡,哈维尔,上次你们不是问起鲁弗斯项链里的女性吗?正好在等主菜上桌,我可以再跟你们讲讲她。”
莫妮卡和哈维尔愣住了。
我也没问啊!
两人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一模一样的困惑。
“你们吃你们的。”反正他们背对着科拉,路翊完全没有解释地自顾自开始了对西耶娜女士的美好阐述。
鉴于他不知道科拉对西耶娜到底是个怎样的印象,他尽量没有提及细节,只含糊地说了她年轻时在表演团大放光彩,以及鲁弗斯幼时抱着他和妹妹哼摇篮曲之类的故事。
莫妮卡和哈维尔不知道路翊是在说给背后的科拉女士听,只当他突然讲故事的兴致起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现在,但他们还是啃着玉米脆片认真听了起来。
毕竟是发生在另一个大陆的事,主角又是一位美丽的南大陆女子,两人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到后来忍不住感伤地怀念起自己的母亲。
比起寂静的烛火,路翊觉得咔嚓咔嚓的玉米脆片背景音一定更适合西耶娜。虽然没见过她本人,但从路翊隐约能从转述的一角感受到她埋藏在病体下的活力。
科拉果然动了,路翊看到她在听清楚西耶娜的名字后手里的叉子慢慢被放下,神色恍惚地抬头看向自己这边。
本着演戏演到底的精神,路翊和她四目相对后露出了一个“怎么了?”的友善微笑。
科拉女士手指动了动,像是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过来,就在路翊如此期待着的时候——
“几位,你们的玉米饼和洋葱炖猪肉来喽!这里没人讨厌青椒吧?我加了青椒丝,但切得很大块。不吃可以挑出来。”
“哐当”一下,食堂厨师一手一个宽口大碗重重地放在了四人面前。
科拉女士因此又低下了头,路翊顿时在心里暗暗大叫:这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但是嗅到面前玉米饼的香气混着柔软的猪肉丝,空气中仿佛已经弥漫着肉汁的油脂醇香。路翊很快就决定不计较那么多,先吃两口再说。
“嗯……看起来不错。”
鲁弗斯遗憾地看了一眼科拉的方向,思虑了几秒钟也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先吃再说。
莫妮卡和哈维尔齐齐望向他们。作为雇员,他们相当有操守,雇主没有开吃前不会先动手。但由于面前的热气腾腾的炖肉实在诱人,姐弟俩紧盯他们的目光似乎也要炙热得冒烟了。
路翊和鲁弗斯为了不馋死这两个孩子,一起动了手。微微泛黄的玉米面饼柔软温热,不像是有些店卖的烤饼干巴巴的,接触到手心的位置还有一点湿润的热气,路翊用木制的大叉子往比手还大一圈的饼中心盛放了满满一堆炖猪肉,褐色的软烂肉丝中混着已经变得半透明的洋葱丝,用想的都知道那股甜味已经渗透到了肉里。
因为对青椒没有格外喜爱,路翊挑走了几根,就留了几根丰富口感。鲁弗斯则完全不挑食,满满当当地包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玉米饼卷,眼看着炖猪肉的汁水顺着弯曲的两端就要流淌滴落,他赶紧将卷饼倾向自己,用嘴咬上去接住了肉汁。
旁边的路翊无奈地笑了,心中想道“虽然狼狈,但是这副模样的鲁弗斯很难得一见,也挺可爱的”,同时自己也将手里的卷饼折了起来。
下一秒他就做出了和鲁弗斯一模一样的举措。
这炖肉的汁水未免也太足了……!
雇主们狼狈的姿态姐弟俩这段时间已经渐渐习惯了,完全没放在心上,一前一后也开动了。
咀嚼着在嘴中炸开的鲜美炖肉,莫妮卡近乎悔恨地仓促吞咽后感叹起来:“好美味,可恶。真好吃啊……”
这是出于什么角度发表的感慨?游客?同行竞争对手?
路翊干笑了一下,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开始卷第二个。
虽然吃饭多少基本不影响他的生命体征,但是遇到美味的东西他果然还是想再来一份。
“这个玉米饼真的和外面市场上卖的不一样。你还记得在斯佩赶路时我们买过的‘冒险者便携饼’吗?和这现做的比起来那玩意简直就是桌垫子。”
路翊毫不客气地拉踩起来。鲁弗斯此时已经开始吃第三个了,他吞下嘴里的炖肉,提醒道:“这种柔软湿润的饼拿去野外很快就会干掉,或是发霉。而且他们的玉米也比北大陆的美味,似乎甜度更高。怪不得你这么喜欢……”
他正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路翊顺着鲁弗斯的目光扭过头去,惊讶地发现科拉竟然满脸纠结地带着她的丈夫走到了桌边。
这个时候……!?
路翊这次是真的狼狈了。科拉女士也挺会挑时候的,就非要在他们四个都满手肉汁和玉米饼屑的时候闪亮登场吗?
路翊纠结了一瞬是该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卷饼还是全塞到嘴里,考虑到那个缺口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汤汁,他选择了后者。
“唔。嗯嗯……嗯!”
路翊拼命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一只手示意请稍等。剩下三个人也跟着他清理起手中剩余的饼,然后试图到处摸索东西擦嘴擦手。
乔普大叔替科拉女士开口了,友善地询问他们:“你们好,我和妻子能坐在这里吗?她对你们来的地方有些好奇。哈哈,我们都是乡下干农活的,没什么见识。”
路翊心里幽幽道:你的妻子以前可是在大表演团见过世面的,没必要这么谦虚……
他点点头,让乔普和科拉坐下。乔普挨着鲁弗斯这边坐,而科拉坐在了哈维尔手边,隔着桌子近距离看着鲁弗斯的脸,似乎想要从上面找到什么痕迹。
虽然知道其中的缘故,但出于合理性,路翊还是“小气”地开口问道:“那个,女士,请问您一直盯着我的恋人,是有什么原因吗……?”
乔普大叔看到他这种十分有“年轻人气息”的反应,大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妻子可是一位很内敛的姑娘。她是听到你们讨论那位叫'西耶娜'的女性,想问几个问题。”
他站起来转身走向厨房窗口,说是要请路翊他们喝当地自己酿的小麦啤酒,弥补几人被打扰的用餐时光。
莫妮卡和哈维尔慌乱地追了过去:“先生,等等啊,我们还不能喝酒!”
座位上只剩下路翊、鲁弗斯和科拉了。
科拉的眼中流露着怀念和忧愁。鲁弗斯看清她的目光后就确信,自己不会因为母亲的事而被对方赶出去了。
“你好。女士……我,不太会说,南大陆语。可以他说吗?”鲁弗斯磕磕巴巴地说完后看向路翊。
科拉深呼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终于开口了:“年轻人,那个吊坠里面的画像,能让我看看吗?我刚刚听到你们的谈话……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叫西耶娜的女孩。是我的后辈……至少曾经有一段时间是的。”
她一句话停顿了好几次,说得很艰难。
按照老桑尼和维洛尼亚的说法,科拉应该是很抗拒谈论起过去的,路翊和鲁弗斯都在等待搭话的时机,没想到反倒是对方直入主题了。
鲁弗斯见她指了指自己的挂坠,没用路翊翻译就懂了,主动打开了壳子,将母亲年轻时的小画像展示给科拉:“是她吗?”
“是……是她。二十多年过去了,真没想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还会得到她的消息……她……她还好吗?”科拉认真地看向鲁弗斯的双眼,问出了这个问题。
鲁弗斯在路翊的翻译后迟疑了几秒,叹了口气道:“抱歉,母亲已经因病去世很久了。”
“……这样啊。”科拉缓慢地点了点头,神情竟不太意外。
想想也是,应该很少会有人把母亲年轻如少女一般的画像放在挂坠里随身携带。一般都是带全家福或者母子的双人画像的。
除非那位母亲再也没有更新的肖像了。
路翊见空气沉寂,只剩下远处食堂窗口的厨子从里面探头和乔普他们讨论饮品的背景音。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打破了安静的空气追问道:“不好意思,我想冒昧问下,您和西耶娜女士是怎么认识的?我们此行来到南大陆除了做生意,正巧也是在追溯她的家乡。如果您有任何信息,都请告诉我们。”
科拉垂下眼睛,视线盯着玉米脆片,又转到其他菜上,没有固定的焦点。
“我可以说是她的前辈吧。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她最闪耀的那几年我已经临近退役,所以共事的时间并不长……”
路翊本能地接话道:“看不出啊,您看起来也就四十吧。”
科拉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路翊在心里“啊”了一声。他似乎不该在这个时候添油加醋,这位女士大概不太喜欢表现得过于圆滑的人。
“那,我母亲的家乡是……”鲁弗斯紧张地抿了抿唇。
科拉摇了摇头:“就像我说的,我们相处其实不多。我只知道她是孤儿,没有亲人在等她,也不准备回到出身地去。关于这一点,也许当年那个表演团的团长会知道?总之后来我因为意外受了点伤,跳不了舞了,不再四处旅行表演,去港口的镇子上做了老师……她是当初南大陆第一批能够出海表演的人。
“真遗憾啊,只要我再撑两年,就能赶上了。”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并没有露出对表演团强烈的抗拒,反而有种怀念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她回忆的那段时光里表演团还未被权利和金钱的交易染黑,又或者是她以为面前的外乡人对那些传闻一无所知,所以刻意忽略了令人不快的那一部分。
科拉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鲁弗斯与西耶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红发和绿眼睛,又开口说道:“其实得知她要作为招牌舞蹈演员出海,我有一点点嫉妒。但她和我说,表演回来后要到镇上找我,告诉我海的那边和这头有什么不一样。我当时觉得——这样也行,她替我去看看也很好。所以我就等着……结果她一直没回来……后来从别人那儿听说她遇到了爱人,婚后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结婚生活,对吗?”
“……”
鲁弗斯张了张口,发现竟然很难说出实情。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后还是选择了撒谎。这是他很少做的事。
“是的。母亲随父亲去北境生活,那里总是下很大的雪,驾马车去码头也要几个月。呃,我还有一个妹妹,”鲁弗斯的语速很快,“生下她不久后母亲就患肺病去世了。去年父亲也死了,我终于想到要来南大陆看看。她生前总念叨这里。”
路翊转述后,科拉消化了一会儿这些信息才缓缓道:“雪……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路翊笑着补充解释了一通:“是很冷的地方才有的东西,从天上飘下来的小粒,积多了就变成纯白色厚厚一层,温度上来就自动化成水了。”
科拉摸了摸自己圆圆的鼻头,轻轻“哦”了一声:“听着好像魔法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为西耶娜的一去不复返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比起伤心,她对西耶娜感到更多的似乎是释然。
那个闪耀的姑娘去了北大陆再也没回来,虽然因病早逝了,但是起码在短暂的生命中找到了足够珍惜的异国爱人,有了一对子女,这么一听似乎也是个挺圆满的故事。
乔普带着姐弟俩归来,除了他们四个人的小麦啤酒,这个傻乐呵的大叔还给莫妮卡他们买了玉米汁和南瓜汁,都记在了自己账上,可以说是出手相当大方。
路翊看得出他有意在给妻子创造与自己和鲁弗斯交谈的机会。
“谈得怎么样?”乔普将冒着绵密白泡的啤酒递给两人,看向自己的妻子。
科拉叹了口气:“他是西耶娜的孩子。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第一个嫁去北大陆的表演者姑娘。她过得很好,只可惜生病早逝。丈夫现在也不在了,只留下了一对儿女。”
“哦,这可真是……”
鲁弗斯勉强听了个半懂。因为科拉转述了自己的谎言他感到一丝愧疚,只能沉默地端起啤酒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让麦香酒液冲刷进口中。
路翊敏锐地捕捉到了科拉话语中的一个词,“第一个”。
他试探地问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你们,难道……当年嫁去北大陆是件很流行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