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桑尼年纪大了,平时见到的都是熟人,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这下可算来了个愿意听他说话的家伙,他表现得相当热情。
路翊和鲁弗斯被他邀请到窗边的小桌坐下,不久后就看到老爷子从后头端出了沉甸甸的一大桶玉米茶。根据像是攀爬楼梯时响起的嘎吱嘎吱木头声,路翊判断那是从地窖之类的地方取出来的。
“桑尼先生……对吧?您多大了?上下楼梯可要小心点啊。”
老桑尼挥挥手不在意道:“还有两年八十。除了眼睛花了其他也没什么。还能驾马车呢!”
路翊和鲁弗斯环视店铺内,店里写得硕大的告示和标签原来是因为这个。
“来,别客气。这么漂亮的缎我们村还是第一次收到,哪怕之前维洛尼亚托人从城里送来的那几卷面料也没这么光滑。哦,我拿来做了只枕头,躺在上面睡觉半夜脑袋都会滑溜走!你们要不要看看?”
老桑尼给路翊和鲁弗斯一人舀了一大勺玉米茶装在碗里给他们品尝。那架势让路翊想起了某些早餐摊上老板给人盛豆浆的模样。
对于老人发出的不合时宜的邀请,路翊兴趣不大,只好赶紧抿了口茶打断了他:“有机会的话当然……啊,但是其实是这样的,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位小帮工,不知道能不能请他们也进来喝一杯?马车里闷热,孩子们应该都渴坏了。”
老桑尼惊讶地连忙让他把孩子们带来。
完全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的哈维尔和莫妮卡刚刚已经在外面经历了农村女性们的围攻。因为不小心在她们的紧逼下说漏嘴了雇主们实际上是情侣关系,两人目前正处于强烈的忐忑不安中。
看到面前有个桶,而且前面有两只空碗,哈维尔非常习惯成自然地走上去就熟练地开始加茶。老桑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孩子一副敬业的服务态度,震惊地看向路翊。
有钱商人带着仆人很正常,但是连孩子都劳役也太……
路翊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不信赖,见自己的拉近距离作战刚开始就要宣告失败,他连忙摆手辩解道:“他们姐弟俩原来是在港口开餐厅的。这可能是职业习惯。”
“你们俩,开餐厅?”老桑尼很难相信如此年轻的孩子竟然是餐厅老板。
比起骄傲挺起胸膛的哈维尔,莫妮卡显得有些没精神:“是的,继承了母亲的店铺。可惜现在已经关店歇业了……我们在经营和房租上,遇到了一些难处。说起来还是路翊先生帮了我们呢。”
路翊眼见着自己急速下降的亲切值似乎有所回升,悄悄松了口气。
他趁着哈维尔和莫妮卡与喜爱孩子的老桑尼攀谈起来,悄悄和鲁弗斯交流起玉米茶的感想。
“这个好淡啊。也没有什么味道……不能说完全没有,玉米本身的香气是很不错啦。但是喝起来未免也太健康了。”
“健康不是好事吗?”鲁弗斯不解道。
“健康的味道只有很有钱的人和很穷的人才会享受。手头有点闲钱的普通人——也就是我们的客户群体,绝对更喜欢奶茶和酒精。与其喝这个还不如用玉米去酿酒,矮人们说不定能更高兴呢。”
路翊说着又抿了一口,慢慢回味着余味中几乎捕捉不到的玉米清香,他决定还是不大费周章地把玉米茶这东西搬进刺槐餐厅了。
“反正里面只要加点热蜂蜜你应该就会喜欢了吧。”鲁弗斯想了想,语气平常地说道。
“呃……!”
被恋人精准戳中痛点的路翊顿时又动摇了。清甜的玉米香气配上浓厚的蜂蜜甜味,加热搅拌……冬天来上这样一杯也挺不错的。
“你说服我了。那就回地下城后复刻改进一下吧。”路翊果断掏出小本子记录下了灵感。
老尼桑这边已经和哈维尔他们谈论到了过世父母与捐款跑路的亲人一事,他年纪大了,听到孩子们过得辛苦总是很不好受的,不停地从嘴中发出“哦”“哎”一类的叹息,拼命给他们姐弟俩面前的盘子里倒爆米花。
“太多了吧……”
“别客气。呵呵。路翊先生慷慨地给了我这小坡杂货店半米昂贵的布料,就算把所有的爆米花都吃光你们也还是亏的。”老桑尼搬了把椅子,在旁边也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并不迟缓,除了腰和眼神不太好,体能上完全看不出像是一个奔八十岁的老头。路翊觉得这和他从年轻时就忙前忙后地经营店铺、顺带锻炼了身体有很大关系。
从喝茶吃爆米花的闲聊交谈中,路翊得知老桑尼的木匠儿子去了城里,和那儿的铁匠家女儿结婚了。现在两家店并作一家,生意做得相当红火。他们的孩子如今都快成家了,一直说要把老桑尼接去城里,但他不喜欢家乡以外的地方,于是执拗地独居至今。
“我可还不老呢。”老桑尼挥着拳头展示他每天搬货卸货锻炼出来的手臂。
几人一边和他聊着维洛尼亚前不久登台表演的那场“美味的馅饼”,一边品尝着新端上桌的玉米汁,一个个露出了和喝玉米茶完全不同的惊喜表情。
用刀片手动摇晃搅碎的玉米汁里加了一点点的奶,喝起来口感有些粘稠。但路翊注意到玉米皮都被仔细地过滤掉了,只留下了丝滑的口感和浓郁的香味,尤其是冰过后,像是在品尝饮料版本的玉米浓汤,不光美味还挺有饱腹感的,一杯下去半顿饭就解决了。
聊了足足半个小时,老桑尼突然好奇地看向鲁弗斯问道:“这位先生明明像赫尔斯区的人,却听不懂南大陆话。莫非是父母已经移居北大陆很久了?”
路翊眼睛一亮,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快速替鲁弗斯翻译起来。
“我觉得这是个可以问问西耶娜消息的好时机。”
鲁弗斯在路翊的建议下,终于拿出了怀里那枚已经反复隔着衣服触碰了好几次的便携画像,将外壳打开来展示给老桑尼看。
路翊叹了口气,苦笑着看向老桑尼:“他出生于北大陆,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只知道母亲以前可能住在这一带,所以我们正在旅行卖货的同时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哈维尔和莫妮卡快速但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旅行卖货?他们这一路卖过什么了?
老桑尼凑近了仔细观察,在鲁弗斯虽然平静但隐隐期待的注视下可惜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村的,也不是隔壁村的……红发的话八成是赫尔斯区出身没错,但这里那么大,有九成的地区我都没去过,帮不上什么忙。”
还没等路翊翻译,鲁弗斯就开口了。他把画像又凑近了一点。
“她叫,西耶娜。会……唱歌跳舞。很美妙。”
鲁弗斯诚挚地看着老桑尼,用很生硬的南大陆语艰难地介绍道。
“西耶娜……西耶娜……?怎么好像真的听到过这个名字?”老桑尼捏着下巴苦恼地回忆着。他长达七十八年的人生里已经有过太多的名字飘过,没办法记住每一个家伙。
路翊见竟然真的有可能,连忙追补道:“她曾经参加过一种叫‘表演团’的巡回演出,在当年是很有名的那种,都出海去北大陆表演了!”
“表演团,啊,哦哦!我知道!嗯……当年很流行的。就连村庄外面都扎过临时演出帐篷……”
老桑尼脸上露出了十分纠结的表情,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
“您知道什么消息吗?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事也没关系。鲁弗斯他还有一个妹妹,出生后就没怎么见过母亲,她很想找到母亲的故乡看一看那里的风景。”路翊微微压下下巴,用一种抬眼的乞求视线盯着老桑尼。
鲁弗斯也学来了,快速看了一眼路翊后调整角度,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失去母亲后茁壮成长但灵魂依旧孤独可怜的家伙,开口附和道:“请求您。”
“别别,老人家受不了你们年轻人这么可怜的模样。哎,我就告诉你们吧!其实小维洛尼亚的母亲就是当年各大表演团的御用表演老师。我刚刚算了你们说的年份,只要西耶娜的经历没有造假,那她们一定见过彼此,甚至可能还上过课呢!”
老桑尼眼见着面前的人目光变得亮闪,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冲出门外,立刻补充道:“可是我要警告你们啊,她最痛恨有人提起当年表演团的事了。第一次在热爱的事业上受挫是因意外跛脚,被迫退出了表演舞台,那丝毫没有阻止她的热情,甚至还免费去各个团里给年轻姑娘们上课。可后来第二次的打击,真的是……”
路翊“啊”了一声:“所以……城里那些关于表演团的负面传闻,都是真的?”
老桑尼哀叹着点头:“不全是。但大部分都是。一开始的表演团确实是个能给大家带来欢声笑语的地方,可自从有段时间传出了有女演员被北方男人相中嫁入贵族家庭后,那些愚蠢的家伙们就动起了歪脑筋……!刚进表演团的小姑娘们懂什么?几句话就被信赖的团长们骗了……她们都以为那就是赚钱的必经之路。”
路翊沉默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怪不得维洛尼亚的母亲那么抗拒提到过去的事。
她原本以为自己受伤后仍旧在给热爱的表演事业输送新鲜的血液,但这些拥有动人歌喉和轻盈身姿的年轻女孩最后却被当做了面向异国人的昂贵商品。可想而知多年之后才得知真相的她有多么愤怒和懊悔。
在这样的前提下她竟然还默许了女儿走上表演的道路,其实她意外地比想象中的好说话也说不定……
路翊对鲁弗斯简单说明了一下状况,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谢谢您的消息,桑尼先生。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维洛尼亚女士的母亲住在哪里?不论如何,我们还是想要和她谈谈……哪怕是无关紧要的情报也好。我们只想多了解西耶娜一点。一点点也好……”
老桑尼抱着胳膊苦恼地沉思了一会儿,终于退让了:“出门后走过广场区域往右,找一个红色房子顶的建筑,门牌上写着‘西达’,那是他们夫妇的家。不过这个时间估计他们俩都在地里干活。”
最近粗穗子村的花生和玉米地都可以收了。村民们忙着收获、清理农田,之后还要重新整地,除了中午最热的那几个小时,几乎早晚都在地里忙到扎根。
“再次对您表示诚挚的感激。”
路翊很有礼貌地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这让老桑尼这个乡下人有点承受不住。
暂时告别老桑尼后,路翊让哈维尔帮忙把没吃完的爆米花打包放回马车上,顺便把喂马的玉米饲料也拿走,做完了后可以在村里随便逛逛,或者去食堂调研一下这里的伙食。
他自己则和鲁弗斯去西达夫妇的房子或是田地那边找人,不管结果如何,先谈谈口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