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略显局促但五脏俱全的厨房里，莉蒂希娅快乐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上捧着一个大盆，不断翻搅着加了醋汁和干酪的沙拉，曼德拉草的清香和番茄的气味随着每一次翻腾钻入鼻中。

她旁边的洁拉时隔已久套上了围裙，拿着长柄木勺在锅中翻搅着黏糊糊的烩饭。距离上一次这样精心准备食物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但对她来说这却是足以转变人生轨迹的重要而漫长的时间。

洋葱、白葡萄酒、大蒜、黄油……浓郁的香味伴随着淡淡的苹果甜腻弥漫在空气里；隔壁的烤架上架着腌制好的整鸡，此时表皮变得焦黄，只要时不时转动一下避免烤糊，很快就能滋滋冒油地端上餐桌。

鲁弗斯的钥匙刚插入锁眼，香气就从钥匙孔里钻了出来。

“哥哥，你回来了！澡堂的工作结束了吗？”莉蒂希娅的耳朵很灵，抱着沙拉盆从屋后走到了客厅。

“咦，路翊先生呢？”莉蒂希娅张望着鲁弗斯的身后。

“他马上过来。要处理一些私事。”鲁弗斯说道，为了防止飞雪飘进来，先进了屋。

他穿得本来就不厚，进了烧着壁炉的屋子后更暖和，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跟着莉蒂希娅往厨房走，准备看看要不要再填上一点食物。现在的话去餐厅买些食材还来得及。

“哥哥你身上一股澡堂的水汽，”莉蒂希娅抽了抽鼻子，继续道，“你们回来的路上有看到广场那边的景象吗？是不是很热闹？”

“还没正式开始，但已经有地侏在办小型演奏会了……啊。”

鲁弗斯话音未落，门口就传来了“咚咚”的叩门声。是路翊来了。

他想到这就忍不住嘴角带笑，中止了继续迈向厨房的脚步，快速回身小跑去开门。

莉蒂希娅还没反应过来，愣住后半天才无奈地笑了一下。

“提前新年快乐！”

开门后，门外是路翊一手攥着一只大玻璃瓶的身影，还未等屋里的人说什么，他先送上了自己新年祝福。

以邻居串门的规格来说，路翊穿得稍显正式了。鲁弗斯还以为他会套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出现，没想到路翊就刚刚一会儿功夫还换了服饰。上装是黑色绣有花边的半高领衬衫，外套竟然是一件挺括漂亮的长款暗红色大衣——明明过来只要三五步路来着，其实完全没必要穿厚外套的。

而且还戴了一个简单的琥珀色宝石耳钉……

路翊感受到鲁弗斯直愣愣的视线，他显然也知道自己穿得比较认真，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帮我给她们吧。这边的是葡萄汁，这边的是葡萄酒……今晚我可不会喝太多了。”

他本来也只想披个外套就过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看来看去，还是从头到脚都穿上了挑选过的单品。

是为了表达重视。没错。路翊在内心疯狂点头，绝对不是故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欢迎，路翊先生。马上就能开饭了。快进屋吧，外面还在下雪。”

隔着客厅，洁拉和莉蒂希娅远远地打招呼。路翊和鲁弗斯这才猛地惊醒，从在玄关处的“对峙”中脱离出来，一个让开了身子，一个赶紧钻进屋子里来。

“晚上好，小希娅，洁拉女士。你们做了什么？好香啊。”

路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感慨着一边将作为礼物的狼两只瓶子交给了鲁弗斯，趁他忙活起来的功夫抖了抖沾到了雪的头发和外套下摆，主动将它脱下来挂搭在门口墙壁的挂钩上。

“我们做了苹果烩饭和烤鸡，还有沙拉和土豆奶油浓汤，不知道合不合口味。”洁拉将烤鸡从架子上拿下来，换上了烤网，将培根放上，发出“滋啦”的响声。

“麻烦你们了。我就是个来蹭饭的，不挑。”路翊笑着走近了厨房，探头张望。

本来还想着能帮忙打个下手，但是看样子食物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烤鸡和沙拉盆已经被莉蒂希娅飞快地摆盘放上了桌，路翊最后只落了一个帮大家从小锅里分装土豆汤的活儿。

用大圆勺舀出浓稠的土豆浓汤时，路翊突然想到了当初在地下一层的遗迹给各位冒险者提供热汤的“创业初期”回忆。那时候地下城还没有居民，鲁弗斯也还没来，一切都刚刚起步。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竟然要迎来新的一年了！”莉蒂希娅笑着第一个应和着。

鲁弗斯刚刚徒手拔掉了两个大玻璃瓶的软木塞，给自家两位女士的杯子里分别倒了满满的葡萄汁，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然后给路翊倒了小半杯。

路翊忍不住抬头不满地看向鲁弗斯：“我倒也没弱到这个份上……”

“……”

顶着路翊的视线压力，鲁弗斯默默地拿起刚刚放下的瓶子，又斟酌着添了四分之一不到的液体。

虽然还想抗议，但这样似乎显得自己不够大气，路翊决定等下喝完了自己再倒。

很快一盘盘烩饭就被分装好端到了桌上，莉蒂希娅惊叹着坐下后，路翊终于好意思落座了。鲁弗斯瞄了他一眼。

只有他们俩在场的时候，路翊已经不会那么在意这些礼节问题了。

莉蒂希娅耐心地等待着开饭，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杯里深紫色的葡萄汁。

路翊鼓励她先喝一口，但莉蒂希娅很坚决地表示了必须等洁拉也坐下才能开饭的决意。路翊没有继续劝说，只是笑了笑：“让你们忙活了这么久，我就只带了这些，还是从血族那薅来的，真不好意思……啊，谢谢。”

洁拉迈着轻盈的步伐拿着盛着培根的大盘子，在每个人的烩饭尖上夹了足足三大片。炙烤过后的培根像海波一样弯曲着，看起来焦脆无比。

她落座后，餐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唔……今天怎么说也是等同于圣夜的节日。我们该怎么祷告呢？”莉蒂希娅苦恼地看向了路翊。

正思考着什么时候才可以拿起刀叉享用晚餐的路翊愣了一下：“什么？”

“路翊先生应该知道吧？虽然平时地下城的神灵不拘泥于形式，不需要信徒每天清晨饭前祈祷，但今天可是特殊的日子，总该有一些表达——这是我们发自内心的希望，还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做。”莉蒂希娅诚挚地看着路翊。

路翊是代行者，是距离神灵最近的人。虽然他一直平易近人，不过两位女士从未忘记过这一点。他们虽然不是那种最最虔诚的信徒，但至少想要感谢神灵的心绝不比别人少。

“啊，嗯……”

路翊犹豫了一瞬，定着些许尴尬，硬着头皮回答：“那就把手放在胸口，闭上眼睛，默念：希望明年是顺利的一年。愿地下城于此长存。”

“好简短啊。而且还不可以出声吗？”莉蒂希娅眨了眨眼。这祷告词大概只有普通的格式开头那么短。就像写信时还没开始正文就结束了。

“地下城神灵喜欢清静。太吵太长都会听得不耐烦。”路翊扯了扯嘴角说道。

洁拉和莉蒂希娅若有所思，认真地点了点头，将这些记在心上。

对着两位女士扯谎还没有什么，最让路翊尴尬的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鲁弗斯就坐在一旁，没什么表情地听自己胡说八道。

“那么，在开饭前……”莉蒂希娅开口说道，将手五指合拢微微拱起一个弧度，叩在心口的位置，闭上眼睛。洁拉紧随其后也闭上了眼。

下一秒，她们的声音就整齐地传入了路翊的脑海里。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相当听劝。

在寂静中，路翊和鲁弗斯转动脖子，彼此无言地四目相对。

正当路易准备挤一下眼睛缓解下气氛，就看到鲁弗斯扭过头，竟然真的如路翊话里描述的，和莉蒂希娅她们做了一样的动作。

“希望明年一切顺利。也希望，你于此长存。”

鲁弗斯闭着眼睛诚恳地想道。

他当然希望路翊达成心愿，找到回家的方式。但是如果只从他自己的个人角度来看，鲁弗斯果然还是希望路翊能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会儿，希望他能稍微享受到这个自己土生土长的世界的种种。

鲁弗斯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路翊的耳中。

因为平时说了很多话，路翊一时间都没有分清这到底是祈祷还是从嘴中说出的话语。他只知道听到后半句的时候，自己的脸一下子“腾”地热了。

这算什么？祝福？期许？还是某种隐晦的告白……？

路翊没有转头，而是直接用了神灵的权限偷看了一眼鲁弗斯的表情。他还闭着眼睛，一脸“虔诚”的表情。

连转头都担心和对方撞在一起的某位胆小神灵花了几秒钟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原样。他匆匆伸手拿起了酒杯。恰好这时其他人也睁开了眼睛，他顺势抬高了音量，以比平时更夸张的高昂语气送上了祝福：“干杯，谢谢你们的晚餐，愿意收留我这位无亲无故的可怜人……祝你们有快乐的新一年。”

莉蒂希娅不赞同地发出了抗议声：“你在说什么呀，真是的。我们可是邀请了你好几次来家里吃正式的晚餐，路翊先生你这是第一次同意。以前顶多就只会坐下来吃两片饼干之类的，很难请来着。”

路翊面对莉蒂希娅的控诉，毫无抵抗地败下阵来：“抱歉抱歉，我以后一定经常来。让两位生活忙碌的女士为我准备饭菜太过意不去。好在现在我搬到地面上住，可以有来有往了。就在明天，我想请你们也吃一顿饭。如何？”

在路翊的示意下，几人端起杯子，四只手在餐桌的中间汇聚，“砰”地碰杯，或多或少地喝了今晚的第一口葡萄饮品。

“咦，明天吗？”

莉蒂希娅舔了舔嘴角的葡萄汁，瞪圆了眼睛看向路翊，随后又为难地挪到了坐在他隔壁的鲁弗斯身上。后者刚刚拿起餐具——喝过开胃酒往往意味着可以随意地享用食物了。在自家餐桌上就更是随意。

莉蒂希娅是不是也想准备点什么礼物呢……？路翊瞥了一眼毫无察觉的鲁弗斯。他打包票鲁弗斯把他自己快要过生日的事忘记了。

“嗯，没错。明天。”路翊的眼珠子往鲁弗斯那边转了一圈，很肯定地说道。

鲁弗斯此时正拿起公用刀叉将表皮焦黄的烤鸡从大腿的部分开始肢解。刀切下去的时候发出了“咔嚓”的鸡皮破裂声，随之而来的是切开充满汁水的肉时从内部散发出来的迷人香气和热度。

莉蒂希娅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路翊和自己的目标一致。她的表情从为难变成了欣喜，眼睛亮闪闪地点头同意：“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明天都有时间，对吧，哥哥？”

“当然。新年第一天我们都没事做，可以悠闲渡过。来，鸡腿和鸡翅放在这边了，大家自取。”鲁弗斯笑着回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妹妹和好友就在刚才无声地达成了某些协商。

路翊挖了一勺苹果烩饭送入口中。

“哦……唔。这里加了番茄啊，虽然不多。酸味没有压制到苹果的清甜……”路翊小口地仔细咀嚼着品尝，吞下后才又继续补充道：“原来是这种味道。今天听鲁弗斯说起来，我还以为会是像苹果派的馅儿一样黏糊糊的浓厚苹果酱汁盖在饭上。没想到大部分苹果碎块是快出锅前才放进去搅拌的吗？甚至有的还保留了一点沙沙的口感。并不会太甜腻。”

洁拉不太放心地问道：“还合你口味吗？莉蒂希娅小姐也很喜欢甜食，但对这种口味的评价是正好。所以我觉得您应该也会喜欢。难道还是差了点吗？”

路翊连忙夸赞起来：“不不，很美味。甜品是甜品，正餐是正餐。甜口确实不错，但再甜可能就不搭烩饭了。我都在考虑付你一份版权费用，将这道菜的做法纳入餐厅了。”

洁拉这才松了口气，淡淡地笑了：“这是在斯佩很多乡村都会做给孩子……和喜欢甜口主食的人们的家常菜。我只是稍加改良，不能收钱。”

就在路翊慢悠悠地进行食评、洁拉认真回答的同时，鲁弗斯和莉蒂希娅已经开始快速地消灭鸡肉和烩饭了。他们面前的土豆浓汤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少了小半碗。

“好啦，我们先吃饭。路翊先生过节还想着餐厅的菜单，太敬业了！”莉蒂希娅嘀咕道：“吃饱了我还想去广场看看呢。”

路翊点了点头。在别人家享用食物，确实不应该还总是想着旅馆的事，应该专心享用食物的味道才对。

很快，他就安静下来埋头吃饭。

看着莉蒂希娅和鲁弗斯两人面对面地认真大口进食，像以前每次那样，路翊感觉自己的食欲都比以往高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