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布莱克根本没说过他今天会到访。那位先生一向如此，虽然每个月会来几趟，但时间不定。可梅丽却在没有得到他的提前告知的情况下做出了“预言”。鉴于她一向准确的预感，最终，达斯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坐立难安到了下午。

果然，直到两点不到的时刻，布莱克先生如梅丽所预料的那般出现了。

看到布莱克推开门，达斯“嗖”地从桌后绕了出来：“布莱克先生，你来了！怎么回事，我都没听到动静……”

“我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路翊笑了笑。

还未等达斯去倒水，路翊就拦住了他，示意自己不需要：“不用了。比起这个，你应该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对我说。我也正是因此才来的。”

达斯愣了半晌，绞着手指干笑道：“噢，你看到我的家人们了吧！他们刚刚来到地下城，想来投奔我……”

他的神情有些窘迫。布莱克先生帮助了自己很多，从一开始的机会，到后来的教识字、教记账，再一直到如今自己和妻子俩体面的工作，达斯已经不好意思再要求更多了。

路翊无奈地摇摇头：“自己的亲生父母与孩子来找，怎能说是‘投奔’呢。一家人团圆是应该的。”

达斯从他的态度中读出了支持的态度，紧绷的神态放松了不少：“你的意思是……允许他们住下吗？即便他们只是没什么劳动力的老人与小孩？”

“当然。居民区还有许多房屋空着，你可以今天带他们去办理一下登记手续，当下就能住进去了。”路翊点了点头。

他知道达斯的家人昨晚睡了旅店，而且还老实地付了钱。达斯在这方面实在太老实了。其实作为商人他这样的性格有些吃亏，不过单纯作为一名执行者的话，老板肯定很喜欢这样的下属。

“可是……”达斯犹豫了起来。看了看布莱克，欲言又止地忍不住移开目光。

“怎么了，还有什么顾虑吗？”路翊侧头问道。

“因为……我是说……地下城外的土地据说是神灵的恩赐，不是吗？这间旅店是因为大半收益会归于暗精灵们，所以我们才得以插手经营。而我的家人既不是信徒、也不能够为其创造利益。他们这样住进居民区，真的不会引起……神怒吗？”达斯的语速放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皱着眉毛，纠结该如何遣词造句。

“不会的。请放心吧。”路翊轻快地回答。

达斯支吾了一声，原本就纠结的神情变得更加复杂。神灵的事情，布莱克先生怎么能够轻飘飘地保证呢？他不是一个会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的家伙。既然他如此断定，那说明他一定能够为此担保。

“布莱克先生，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达斯犹豫着缓慢试探道。

“请讲。”

“你……你是不是也是地下城之神的信徒？而且，是比普通的信徒知道更多消息的那种……”

达斯想问的其实是“是否能得到了神灵赏赐的特权”。

不然实在说不过去。

作为人类，连最顶尖的冒险者都要与同伴结伴前进，布莱克却永远独来独往，身上不见一点战斗与受伤的痕迹；每次自己和周围的人提出什么改进和建议，得到“等下次布莱克先生一起谈谈吧”的结论后，没有商议好见面时间的布莱克先生就会“偶然”出现；分明谁都没有见到他移动，布莱克却总是仿佛凭空出现在了旅店里，且暗精灵们对此毫不意外……

“这么说也可以。”

路翊模棱两可的回答进一步证实了达斯的猜想。他双目微瞪，只吃惊了一瞬，很快就冷静下来道：“请问这是最近的事吗？还是说，一直如此？”

不排除布莱克只是近期被暗精灵们带得开始信仰地下城之神的可能性。可是达斯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仔细回想，从第一次见面起布莱克就一直是这幅神秘到有些可疑的模样了。

只不过他实在是一位态度亲和又好沟通的先生，和普罗众生一样喜欢美食和钱，不像很多宗教的高级信徒那样张口闭口就是神和教义，所以大家很快就将他的可疑点抛在了脑后。

路翊沉吟了两秒，轻快地回答道：“也不能说‘一直如此’。但比你想象的要久一些。”

“果然吗……”

布莱克说的话都很含糊，但达斯很轻易地从已经得知的种种信息和平时的细节联系到了那位所谓的“地下城代行者”。

其实他从很久前就该觉得不对劲了。但是达斯一直在问自己：我这样的家伙身上有什么值得一位强大的神灵代行者，甚至是古老的神灵本身所图的东西？

“很担忧吗？不好意思，一直没有告知你与之相关的事，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路翊轻叹了口气，“其实不论我信仰什么，是什么身份，和你的雇佣关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出钱，你帮没有时间的我做一些工作，仅此而已。只不过你看起来很担忧家人的事，所以我才来了一趟，打消你的疑惑。”

果然，布莱克先生哪怕不在场，也能从别的渠道得知旅馆里发生的事……比如说，他有特殊的渠道能够和暗精灵们远程沟通！所以他们一个个都会有布莱克先生是否会来的“预感”。

在自己不知道的领域，或许的确存在这种高级魔法。

达斯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工作得一直勤勤恳恳，布莱克先生不在的日子也未曾偷懒或占过小便宜，现在回想起，哪怕布莱克先生时时刻刻监视着自己，他也丝毫没有半分心虚。

这倒是达斯想多了。路翊虽然偶尔会闲着，但也没有无聊到盯着他的日常店长工作看一整天的兴致。有那时间还不如去和劳蕾尔喝喝茶，或者去陪莎乐美玩一玩呢。

“总之，我说的话你大可以相信。你的父母和孩子可以入住居民区。这话放在这你总该安心了。”路翊怂了怂肩膀。老夫妻俩长途跋涉带着小孩一路颠簸过来也不容易，早点安顿下来早点安心。

达斯的父母看起来就不是那种闲着享福的老人……住下后不用太久，想必就会想方设法找些活儿干了。等那时候把建浴场的计划书给他，让父子俩一起出出主意也好。至于小鲍勃——他还那么小，有这样的家人们抚养，以后长大了迟早也会是个人才。路翊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那、那个，我想说的不光只有这个！”

达斯见布莱克先生说完了这些，笑眯眯地站起身，似乎已经准备结束对话，连忙抬起胳膊悬在半空阻止了他。

“还有什么事？”

“布莱克先生你为什么会信仰地下城之神？是单纯的信仰吗，还是说获得了什么珍贵的事物？”

“……”

达斯看到面前的布莱克表情变得严肃，沉默了几秒，看向自己后又看了看四周——虽然他的目光所到之处仅是地板与墙壁，达斯却觉得他的视线穿过了这些有形之物，看向了更深的远方和脚下的地下城。

“一定要说的话，的确获得了不少珍贵的东西。是我以前从未想象过的。”

布莱克语气柔和地这样回答道。

“……如果说，我和妻子现如今也想要和布莱克先生你一样，改信地下城之神，顺便祈愿一个小小的愿望，神灵会不会因此觉得不敬而生气呢？”达斯侧头不好意思道。

“什么愿望？”

如果要鲍勃回到城市里融入同龄人，或者让老夫妻俩长命百岁什么的，他这位不太万能的神灵可就真的爱莫能助了。至于要钱等物质方面的需求，看在达斯是值得信赖的员工的份上，路翊决定尽量满足他这一次。

“我和茱莉私下说过很多次，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十分满足了。只要一想到未来父母不用再吃苦，鲍勃也能和普通孩子一样成长，就打从心底地感到喜悦……所以我们的愿望很简单，那就是保持现在安乐的生活，以及让我们的儿子鲍勃能够和城镇家庭的孩子一样，读书学习！仅此而已！”达斯越说越急切，说到最后禁不住诚恳地双手合十，看向微愣的布莱克先生，“如果神不介意我们曾浅信过光明女神，我们俩很愿意将余下的半辈子都献给祂！”

“我的父母刚刚来到这附近，不一定能理解布莱克先生你的信仰和地下城神灵，但我和茱莉都已经很清楚了。这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路翊不动声色地合上了刚才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

自从“向地下城祈愿”的消息流传出去后，时不时就有各种虔诚或投机取巧的人许愿、试图与神灵做交易。其中也不乏愿意为了物质与欲望出卖灵魂的。路翊从未因此生气，他很理解他们，信仰无非两种：一是真的对生活有益，二是“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

要是莫名其妙就对自己陷入狂热的信仰，路翊反而会觉得难以理解。

像丽莎那种狂热粉丝的感觉就有点太投入了……不过她算是被我救了一命。热衷的缘由不难理解。路翊在心里念叨道。

总而言之，路翊不会一一回应契约，仅偶尔挑几个自己能够做到的进行交涉。不论最终成交的筹码是什么，通用的一条规则是“无法向其他人透露任何与契约相关的内容”。这些交易有大有小，付出和回报大多旗鼓相当。

而像达斯这样诚恳地愿意献出今后的人生，却不要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够保持现有的生活水平即可的家伙，路翊还是第一次遇到。

由此可见达斯和茱莉是多么害怕，担心有朝一日又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们一家老小再次回到过去那种窘迫潦倒的生活。

“那小鲍勃呢？”路翊顺口问道。

“孩子……孩子的话，能否等他长大自己决定？”达斯咬了咬嘴唇，没信心地挠了挠头发。

话音刚落，达斯听到面前的布莱克笑了一声。他将此当作不满意的信号，连忙紧张地补充道：“布莱克先生！这绝不是我们怀疑神灵的可靠性。只是鲍勃他还小，不懂这些，我们不想在这件事上替他做主……”

“别紧张。我没那么想。正相反，有你这样想法的父亲鲍勃一定会过得很快乐，”路翊解释道，“地下城不缺信徒。祂不回应所有的祈愿，正因为祂只看到听到那些真正有诚意的人们。如果鲍勃以后发自本心地原因信仰祂，到以后再说也不迟。”

达斯眼睛一亮，只听对方继续道：“你和妻子两个人下半生份量的祈愿想必已经足够换取所需的事物了。如果你们真的想好了，只要在黑夜来临后在非公共场合向地下城的神灵祈愿即可。”

“好！好的！感谢你的指示！”既然身为高级信徒，甚至很可能得到了神灵直接授意的布莱克都这么说了，那么神灵有很大可能会回应自己的祈祷！达斯兴奋了数秒，冷静下来后才想起来追问道：“那么，祷告词和祈祷的姿势是？要准备什么贡品？祂喜欢什么？”

金币和史莱姆蜂蜜布丁……路翊在心里抽了抽嘴角，保持着微笑道：“没关系。神灵存活至今见了太多的东西，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小玩意。有一颗诚心就够了。”

其实黑夜降临后这个时间点也并非必要条件。但黑夜比较适合“地下城之神”的名号，很合理。最重要的是，他白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想瞬移回家后立刻就上班！

神灵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嘛。

“噢、噢……对不起。是我太现实，亵渎了……哈哈……”达斯尴尬地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