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的胆子总是很大。
想到什么就会去做,这是司清桓给他的底气。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只要出格程度还在司清桓的能力范围内,他就一定会给自己兜底。
但这回他想做的事,爸爸恐怕不能为他兜底了。
他想奢求更多。
比如说,某人的爱。
法律意义上的父子也是父子。有这层关系在,晏宁的感情总归名不正言不顺,说出去落人口舌。
没别的办法了。晏宁拨通了他第二熟悉的号码。
“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怎么了?”
“我能不能……把户口迁你那?”
电话对面沉默几秒。
“爸爸知情吗?”
“他不知道,而且……我打算先瞒着他。”
晏宁从电话接通起就提着一口气,生怕裴阑拒绝。哥哥一向冷肃不近人情,这种无厘头的请求在他这里通过率极低。
晏宁准备了几个借口,这些借口细究起来都不太能成立,但总比“他以后想跟爸爸结婚所以不能在一个户口本上”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他一直不太擅长撒谎,在电话这头紧张死了,生怕被哥哥看出什么。
没想到,裴阑根本没过问。
晏宁还是小看了司家这一家子人对自己的宠爱程度了。
“你把资料准备好,挑个时间,我回银城带你去办。”
晏宁受宠若惊,一口气咽回胸膛:“下周三吧,爸爸那天出差。”
办手续比晏宁想象的容易得多,一个下午时间绰绰有余。
回家路上,裴阑开车,晏宁坐副驾。
裴阑顺口提了件事。
“小宁,你要想好。我迁户口是因为我不想继承父亲的产业,也不需要父亲给我提供情绪价值。外界提供的关系凭证对我来说无足轻重。”裴阑说,“但你不一样,你很需要他,他也很需要你。”
“如果父亲知道这件事,他会很生气。”
他尊重晏宁的选择,知道他懂事,所以会帮他。但他依旧得提醒晏宁,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副驾上的少年忽然又回到了战战兢兢的状态。
他沉默了将近两分钟,才终于开口。
“我没有要离开他,也不想当白眼狼。我只是……不想跟他只做父子。”
裴阑没懂:“不做父子,做什么?”
晏宁:“伴侣。”
裴阑:“?”
“哥哥,你要帮我保密。”晏宁碎碎念,“我知道这有点荒唐,也有点不合适,但我好像改不掉了……哥,哥!前面是红灯!”
裴阑一个急刹,两人因为惯性同时往前一冲。
午后的城郊公路上没什么人,一时间万籁俱寂。
信号灯跳转变绿,裴阑机械地挂档起步,语调平静中带着一丝虚浮:“我知道了,我……帮你瞒着他。这方面的事……我不太懂,但你十六岁了,心里应该有数。”
现在,裴阑要怀疑他爸一直不找对象,是不是在等着嫩草长大被他吃。
……
“要用户口本?好,我找找。”
司清桓翻出自己的户口本,拍了照片给对面发过去,在对方回复收到后,又百无聊赖地翻了翻。
忽然手指顿住,他看到属于晏宁的那页被敲了个章。
已迁出。
司清桓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单薄到只有司清桓一个人的户口本孤零零摆在桌上,司清桓拿起手机,给楼晟打了个电话。
“姐夫,帮我查一下晏宁的户口。”
他此刻的嗓音有些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薄怒。更为复杂的情感掺杂其中,难以辨析,楼晟只觉得情况似乎不太妙。
“好,我看看,一会儿发你,你先别急。”
十分钟后,一张政.府内网页面的照片发送到司清桓手机上。只见晏宁名字下边的户籍所在地有了变化。
对应户主是,裴阑。
司清桓短促地笑了一下,被气的。
落地窗外风云不动,谁看了都会说今天是个好天气。但平静有时意味着掩藏着更大的风浪。
司清桓不动声色地将户口本放回抽屉,看了眼日期,距晏宁回家还有几天。
小兔崽子,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还串通他哥。
等人回来,好好算算账。
……
这周放假,是司机去接的晏宁。
彼时晏宁高高兴兴,背着一书包的满分试卷和竞赛奖状,还有前几天画的石膏小狐狸,一黑一白的眼睛,他打算送给司清桓。
一进家门,晏宁就迫不及待地冲上二楼书房。
“爸爸,给你看个东西。”他在书包里掏。
石膏小狐狸被他托举在掌心,但男人似乎并未将目光停留在这个物件上。
晏宁只听到一声不咸不淡的“嗯”。
收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举着小狐狸的手凝滞一瞬,失落地垂下几分。
“晏宁。”
司清桓绕过书桌,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形让男人的视线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
他一字一顿:“你瞒着我做了什么?”
司清桓没怎么喊过他的大名,更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晏宁身体一瞬间紧绷起来,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下一秒,司清桓的动作印证了他的猜想,他抽出那本棕皮的户口本,丢到桌面上。恰好摊开在原本属于晏宁的那一页,恰好将“已迁出”三个红字摆在晏宁面前。
“解释一下。”
面前的少年僵硬地站着,默不作声,急促地呼吸着,紧张到说不出任何话。司清桓攥住晏宁的手腕,将他掼到一旁的沙发上。
“咚。”
石膏脱手,落在红绒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男人的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意:“很好玩是不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双手被压着,腰也被按着,晏宁膝盖抵着沙发,不死心地挣扎了两下,却无法动弹分毫。
晏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先斩后奏、自作主张,把父亲彻底惹生气了。
只顾着自己,忘了司清桓看到户口本后会作何感想。司清桓收养他是为了不再孤身一人,而他现在的行为,无异于背叛,无异于将他的心思踩在脚底。
司清桓被背叛过太多次。至亲抛下他,友人背弃他,孤身一人,日复一日如履薄冰。装作二世祖,装作不图股份的闲散模样,也不得安生。
现在,他的亲手养大的小儿子,也有了离开他的心思。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抬起,在晏宁腰下几寸的丰腴处重重落下。
“爸爸……爸爸!”晏宁哭叫一声。
“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不需要我了。裴阑性子冷,拍拍屁股就走人,你也学他?”
话音刚落,身后又是一声脆响。
司清桓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他。
“那我养你这么多年算什么?!”
晏宁被打得倒吸一口气,再出声时声音又软又委屈:“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在道歉,其余的一个字没说,不坦白,不解释。响声持续了几十次,直到右掌泛红,司清桓才收了手。
晏宁颤颤巍巍地发着抖,痛感弥漫,布料下的皮肉火辣辣的,肯定发红发肿了。
金属碰撞声于头顶响起,手腕接触到冰凉坚硬的物体,被圈住禁锢。司清桓不知从哪摸出一对手铐,铐着晏宁的手将他拎出书房。
书房的门半阖着,动静尽数传到楼下,佣人们噤若寒蝉。
晏宁被拎回自己房间,手铐另一端被铐在床柱上。他还没缓过神,直愣愣地看着男人默不作声地离去。
背影消失在门口,房门哐的一声合上,目光依旧未收回。
兰姨上楼送晚饭。看着床边失魂落魄的少年,她有些不忍,劝道:“小宁啊,有什么事是不能跟先生说的。你别犟着,跟先生好好谈谈,好不好?”
“我不敢啊,兰姨……我怎么敢跟他说……”晏宁呆坐着,生机仿佛被抽取一半,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他一点关键词都没提,兰姨也不清楚他在“不敢”什么。
兰姨叹了口气,送完饭便去跟司清桓通风报信。
“哭得很可怜?”司清桓靠在座椅上,指腹揉着眉心,“再关两天,长点教训。”
眼前没有那个安静看书的白色身影,疲惫时也没有力道适中的手来按头捏肩,很不习惯。
司清桓皱着眉,只觉得头越来越疼。
他放下钢笔,进了晏宁的房间。
房间里没一丝动静,被铐在床头的人倒在床上,不知是哭晕了还是哭累了。
饭吃了两口就没再动,碗里潮乎乎的,似乎蓄了泪。
这对手铐是伯母送的,真材实料的军部纪念品,给白皙的手腕上留了一圈刺目的红痕。
少年白发凌乱,眼皮红肿,连鼻头也泛红,楚楚可怜。微张着嘴呼吸,鼓风机般的呼吸声艰难又沉重。
几分钟后,昏睡中的晏宁爆发出一阵呛咳。
这个声音司清桓再熟悉不过,他的声音难得不再稳重:“不是说病好了吗,怎么又复发了?!”
这天夜里,一辆车从灵湖公馆出发,超速驶向市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白炽灯的冷光洒满走廊,像一地新雪,凉意丛生。连晏宁见了都不会有任何不适的气味与灯光,却让司清桓无比烦闷。
医生说:“先生,不用担心,患者的肺纤维化恢复良好。这次是情绪波动过度引发的类似症状,没什么大问题,平时注意不要让患者过度悲伤或愤怒。”
司清桓仔细听着医生的叮嘱,一个字都不敢漏。医生离开后,他垂眸盯了自己的右手良久,而后进了病房。
少年已经醒了,坐在病床上,苍白羸弱,依旧可怜兮兮。
看着司清桓走近,晏宁下意识有些畏缩,被子下的手指攥紧。
他是不是要被审判了。
但男人只是俯下身,压抑隐忍的情绪连带着清冷纯粹的雪松气味,向他倾泻而来。
“我不要你的理由了。”司清桓紧紧抱住怀中的人,“我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晏宁抬起那只输液后遍布青紫淤痕的手,回抱住了司清桓。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那只黑白异瞳的石膏狐狸后来被兰姨摆在书桌一角,抬眼就能看到,司清桓默许了她的行为,没做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