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是司清桓在西南山区捡回来的。
内陆的天气总是迅猛又极端,人的恶意却像吸了血的藤蔓,长久之下有增无衰。
刺骨的冬雨,潮湿的泥泞,前者击溃他的意志,后者磋磨他的身躯。他在肮脏的泥地上被拖行。
这里的人视晏宁的白发银眸为妖魔,一个纤细瘦弱无父无母的小孩,本就容易被更强壮的同龄人欺凌,那些小孩接收到大人的情感,更是变本加厉地对他肆意侮辱。
碎石隔着衣服摩擦皮肤,晏宁看着沾满污泥的衣服,有些心疼。身上这件棉衣,穿了两年,是老师攒很久的钱给他买的。
这场雨下得太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
“先生,雨下得太急了,今天先回去吧。”
不远处传来交谈声。那是两个衣着与这片地区格格不入的人,包括他们身侧的那辆车也是,精致华贵,高端考究。
那几个孩子似乎没看到他们,又或许根本不在意,那只是两个外来者而已。他们唱着不堪入耳的自编歌,看见那辆雨中的钢铁巨兽,吵吵嚷嚷。
“把他拖到那辆车前碾死!”
“妖怪!碾死!”
晏宁听不太清,他只觉得身体好热,连落到身上的雨也感觉不到。
面前数只脏兮兮的手臂挥动着,白发小孩挣了一下,狠狠咬了上去。
痛呼的声音传来:“啊!妖怪咬我!”
车大灯猝然亮起,伴随着尖锐的鸣笛声。晏宁被晃得眼前一白,那群孩子吓了一跳,哄然逃散,丢下他在原地。
白发浸在污水里,脸上也全是泥。睫毛沾了雨水,他强撑着睁开眼,面容俊美如同天神的长发男人垂眸看着他,男人身边的保镖蹲下来查看他的情况。
晏宁看清长发男人的脸,怔住了。
男人的右眼是银色的,泛着微微的蓝调,跟他那因病而过浅的眼睛很像。但比他还要奇怪,因为他的两只眼睛一黑一白。
晏宁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也会被人当做怪物吗?
上一秒他还在被顽劣的小孩欺凌,下一秒他就落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被薰衣草味道的毯子裹挟,彼时他还不明白这种感觉名为“安全感”,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不用再草木皆兵。感知终于回笼,一只温热的掌心触碰了他的额头。
好暖和,这是梦吗?
他逐渐失去意识。
在雨里淋了太久,加上从小营养不良体质太差,晏宁这次发烧很严重。
在县城最大的医院休养了两天,他终于退烧了。
保镖为晏宁测完体温喂完晚饭,再收拾残羹,所作所为十分周全,而后出病房询问他的雇主:“先生,要把他送回去吗?”
长发男人沉默片刻,道:“不用送了,带他一道回去。”
这就是司清桓,他能随口决定一个贫苦小孩的命运,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包括晏宁本人。
司清桓的性格太强势,没吃过苦的大少爷似乎都这样。他独断地认为,这小孩这么可怜,家里人想必对他不重视,甚至他可能根本没有家人。
与其待在这里,不如跟他走。
这是一个无需思考的抉择。
他看着晏宁的身体状态恢复得差不多,精神也好了不少,坐到床边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晏宁。”怕面前的贵人不清楚是哪两个字,他顿了一下,嗫嚅着补充道,“日安晏,安宁的宁。”
“海清河晏,天下安宁……好名字。”司清桓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低沉却不浊重,很有磁性,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温和沉稳,值得旁人交付一切信任。
“有什么家人吗?”他问。
晏宁摇摇头。
“现在是谁在照顾你?”
“……一位女老师。”
“在哪里?”司清桓打开手机的地图软件,忽然意识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是看不懂地图的,果然一抬头,晏宁神情迷茫地看着手机页面。
司清桓笑了一下:“算了,你领我去。”
久居高位的男人审视着面前从头到脚通体洁白的男孩,眼底藏着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怜悯。男孩躺在病床上,宽大的病服衬得他纤细又羸弱,肤色似乎比床单被罩还要白上几分。
他想他应该知道晏宁为什么会被欺凌。
太干净漂亮,也太脆弱,是完美的瓷和无暇的玉,与这里格格不入。而玉石在碎瓦污泥中,一向无法保全。
那审视的目光太直接,像某种铁血无情的法条或是绞刑架,晏宁看不太懂那目光的含义,却惶恐地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审判,与他对视两秒就忍不住错开。
但男人没给他错开的机会,他微微俯身,发丝从肩头滑下,随后晏宁听见他说。
“我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那里不会有人欺负你,也不会有人叫你怪物。”
司清桓没在征求晏宁的意见,也没在询问他的想法,他只是说出自己的决定。他在告诉晏宁,我会带你走,而你也只能选择跟我走。
“如果你愿意,以后……就叫我爸爸吧。”
爸爸。
对于晏宁来说,这个词汇太遥远,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的父亲。就连母亲,也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开。
他声音有些干涩,但依旧温顺乖巧:“好的,爸爸。”
太听话了,他才五岁就听话到让人感叹,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司清桓有点洁癖,泥地里的孩子他不会碰,不代表收拾干净的孩子他不碰。他伸手拍了拍小孩蓬松的白发,被揉乱的额发碰到眼睛,晏宁忍不住眯了眯眼。
离开前,晏宁和司清桓回了趟山村,去那位女老师家的路上,司清桓还碰见了之前谈项目的村支书,村支书双手握着他的手感谢他,具体感谢了些什么晏宁听不明白,总之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抓着司清桓那只空闲的手,躲在高大的男人身后。今天天气不错,是个久违的晴天,但司清桓的手有些凉,晏宁不禁回想起那个雨夜,抱他的人,应该是那个保镖。
也是,这样尊贵的人怎会俯身触碰肮脏的自己呢?
他有些失落,不过思虑这些没有意义,即使是保镖,当然也是经过司清桓的授意才来帮助他。
这个男人是可以依附的。
年幼的晏宁将司清桓归为了可以信任的人。
见到那位女老师,司清桓向她说明了原委,给她留了笔钱。
一个没了丈夫的女性在落后的山区很难生存,更何况带了个被众人排斥的孩子。她和晏宁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些年,偶尔连家里的米都要被人偷走。
“好,好……这样也好。小宁去了新家一定要乖乖的……”女老师泣不成声。
晏宁终于离开了这片给予他痛苦的土地,坐上前往银城的飞机。
那年晏宁五岁,司清桓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