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瑛感觉自己才刚刚进入舒服的,如同回到母亲子宫里的深眠都不到两秒,就忽然被一阵无休止的嘈杂声响吵醒。她闭着眼睛下意识拒绝接收,换来的声音却是愈发清晰地钻入她的脑海。
“......看起来没有外伤,但心率和血压都很低,呼吸也很弱……”
【好吵。】
“......上吸氧,肾上腺素准备……”
【真的好吵。】
“......颅脑、颈部、胸腹部CT,四肢X光,血常规全部安排……”
【闭嘴,吵死了。】
“......找到联系人信息了没有?万一要手术的话——哎,这指标怎么——!”
“安!静!”越瑛“簌”地一声坐起身来,怒目圆瞪对着周围人大喊道。
正忙慌慌的人群果真定住了一瞬,在话音落下之时,整个室内只有越瑛身上那叮铃咣啷的线和运转中的仪器还有响动。
可惜这样的安静也有且只有一瞬,在这短暂的时间过后,回过神的医护们像被一张无形的网收拢了一般聚过来:
“哎,醒了醒了!指标也正常了!”
“姑娘,有没有感觉身体哪里不舒服?”
“你有没有紧急联系人?得让你的家人来医院。”
“一会还是按流程把全套检查都做了吧,排除下潜在风险。”
越瑛呆呆地听着他们的七嘴八舌,并不作回应。她的眼睛先是轱辘地环顾了前后左右一圈,接着将视角落到了自己的双手上。
她抬起手来,近距离地翻看着手心手背。虽然尽是尘土,还有许多磕碰的痕迹,越瑛还是看出了这双手发育成熟的骨骼和皮肉,以及手指上的裸色系美甲。
指甲不达标要扣多少操行分来着?越瑛脑子里第一时间出现的。
不对,她不应该是在水里吗?难道还能那么机缘巧合被人救起来?那她没死成,岂不是又给陆灵兰活路了吗?
脑袋里一团糟的越瑛不耐烦地推开一直想要给自己上吸氧面罩的护士,却在此时视线触碰到了将她的面容清晰地反射出来的窗户玻璃。
这……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举起手来触碰自己的脸,而镜面反射中的那个稍显陌生的身影也一丝不差地同步重复着她的动作。
越瑛的手像触电一样地放开了,眼神也迅速地闪避,像是在镜像中看到了极恐怖的事物。
“姑娘,你出车祸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还清醒吗,你叫什么啊?”
“李——”
越瑛下意识便要张口回答那个她回答了千百遍的问题,可话到了嘴边却卡了壳。她迷糊了,依旧身在半梦半醒半虚半实的撕裂状态之中,似乎无论说出哪个名字都不是很对。
见越瑛支吾半天连个名字都给不出来,问问题的医护还以为她脑子有什么没被察觉的暗伤,不耐烦了起来:“她今天晚上肯定不能走了,送她来的警察呢?告诉他们一声,顺便让他们找找她的联系人,总得有个能做主的人在——”
本来还浑浑噩噩的越瑛听到“警察”二字,像被冰水浇头一样忽然一激灵,眼眸一下子有了神采,然后她动作了。
“警察?!快把他们叫来!”她猛然扑过去扯住对方的衣襟,嘶哑着嗓子大喊道,“我有重要事情要跟他们说!”
“哎,你干嘛!放开!”
医护被越瑛突如其来的激动样子惊吓到,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诉求,只想着赶紧挣脱她的束缚,其他的医护也一拥而上将她拉开。
越瑛如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自己从中是何角色,也不管案件现在是什么形态,总之就得趁着自己还能把所有细节都想起来,“新鲜滚热辣”的时候赶紧把“李丽丽谋杀案”告发出去,才不枉自己以命入局呕心沥血一场。
只是很可惜周围的人并不大能体谅她现下的心情,反而把她的焦急当作了某种严重损伤后的病理性躁动,于是将她控制住后,很快一针镇静送她重新进入平和安详的状态。
“混蛋……”越瑛被不可阻挡的,沉沉的睡意压垮了眼皮。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阻止了什么,你们知不知道这世界上可能还有一个天生坏种到处杀人。】
等越瑛再次清醒,6个小时已经过去。体内未代谢的酒精加上镇静剂的双重作用,让她的睡眠远远超过了同等剂量下镇静效果所能达成的时间。她当然可以开始歇斯底里地追究医护们可能会造成她陷入不可逆转的昏迷的失误操作,但两次深度的无梦的休息让她的脑子彻底清醒了过来。
越瑛终于认出了那个在镜子里面熟悉但又不能说完全熟悉的人是谁。不止如此,她还通过病房里来来往往的人随手掏出的各色智能手机,嘴里讨论着的关于疫情、美团、网剧、抖音等种种20世代生活的只言片语,明白了今夕何夕。
她真的成功了,她回到了2023年,做回了那个从里到外如假包换,掌握了一切的越瑛——
或者现在说掌握一切还为时尚早,起码现在她被当作个脑子瓦特的人,被束带牢牢地绑在病床上,等着所谓的“紧急联系人”来才能松开她。可是她的紧急联系人从来都是写她爸爸,即便是他过世之后,她也一直装作忘掉了这件事不肯替换。对警察而言,她的真实身份很容易找到,可正因为她的身份,除非是最亲近的家人,谁也不能随便透露情况,所以才迟迟没法通知任何人。
这是一种冥冥中的提醒吗?提醒她得往前走,变得更现实一些。
不过这并不是现在最要紧的。越瑛稍稍定了定神,扭了扭身子让自己的姿势更舒适一些,然后用一种任旁人怎么听都知道这是一个清醒、理性且情绪稳定的人的语言方式,对着刚好经过她身边的一位年轻护士说道:“护士小姐,你好。请问一下你能不能帮忙拿一下我手机,我想打个电话给我朋友让她来医院处理我入院的事宜。如果不方便我亲自打,那你们帮忙联系也行,我把号码告诉你们。”
这位护士因她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但为人倒是很热心:“行,我看看他们有没有你的东西,有的话就给你拿过来。”说完,还小跑着离开病房。
不一会,她便回来了,两手空空:“不好意思啊,我刚问过了,你的手机撞了个稀碎,没法用了。”
越瑛听闻车祸惨烈,心下一惊,赶紧问了一句:“那司机还好吗?”
“当时主要撞击的是第二排,司机只是受了点轻伤,处理完就回家去了。说起来那时候情况那么严重,我听警察同志们说基本上整个后排都毁了个七七八八,你人都被甩出去了,但一溜检查下来,居然没发现你居然没受什么伤,急诊室医生都不信,恨不得指着影像科的人说不专业,都差点打起来。这真是奇了怪了。”小护士倒是有些直言不讳在身上。
越瑛闻言出神了几秒。
在这之后,她才缓缓地轻声道:“我明白了。那就麻烦您记一下这个号码,然后告诉对面的人,不管她现在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带薪摸鱼,都给我半小时内出现在这里,否则这个季度,下个季度,下下个季度的绩效奖她都可以去梦里拿了。”
万能小秘书Fiona是在接受电话后的第28分钟赶到医院的。
【可惜了,那三个季度的奖金算是不小的一笔开销呢。】
当Fiona大汗淋漓出现在病房走廊里,头上还顶着个跟她精致OL装扮完全不符的摩托车头盔时,越瑛略带遗憾地想着(人社局表示你在想peach)。
当然,她的本意也不是借机扣钱,而是如果不这样说,每天都要接上几十个一会攀亲戚一会充大爷的陌生来电,身经百战都要练成自动挂断功能的Fi是不会相信一个从所谓医院打来的电话的。
谁让“打靶老细”(贱人老板)也是她独一无二的标签呢。
被绑了整整一夜,没了身份差不多是黑在医院的越瑛终于此身分明,而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联系不上越瑛的Fi也总算可以松口气。
“老板,我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了呢,吓死我了。以后即使是私人行程也多带几个人在身边吧,去年家电厂老板那档子糟心事还历历在目呢。”
“放心,我可不会噶人家经销商两道韭菜,也没有个游泳健将的儿子。”越瑛精神好了一点,甚至还能开起玩笑,“而且防得住歹徒,还能防泥头车吗?”
这时Fiona才知道她老板经历了什么,一时间冷汗直冒。
“这样,交警和医院的事情你来处理,再通知公关部做好预备。记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不要追究。今天股市可还没开盘呢,我可不想开新闻发布会。”看到熟悉的同事,越瑛即便实际已经对企业事务远离了一年的时间,骨子里的一些久经训练的本能反应还是被调动了出来。
“好,明白。”小秘书利落地应下,又感叹道,“幸好您早醒,要是再晚2个小时,我都不知道该瞒,总不能说省委的领导您都没空陪同吧。”
“......你说谁要来?”
“省委王书记啊,三个月前就定好的行程,视察咱们薄膜电容项目,您还得作汇报呢。”
“......”
“老板?”
“回公司!还有把这几个月关于这个项目的全部资料都发给我,马上!!”
要不怎么说祸兮福所依,虽然她“一夜之间”将薄膜电容项目的内容忘得七七八八,但却因为刚刚从高考战场上下来,在巨大的压力下能输出高效的学习效率,居然又把这些内容又大概给拾掇了起来,总算没在领导面前露怯。
送走考察团后,越瑛气儿都没喘匀,又得马不停蹄地接连投入到一个评标会、两组外客接待还有不定数目的临时沟通、文件审阅和流程签批里去了。
当她终于能从忙碌的日程中透一口气,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好在贴心小秘书看出她今天似乎有点不在状态,于是也一直陪伴在侧。
“Fi,要是天天这样忙法,一点生活都没有,我可能比我爸还会走得早。”越瑛伏在桌上连头都不想抬,只随意伸出一只手来合上笔记本电脑。
Fiona闻言却有点惊讶。
“这可不像您会说的话。比今天忙的日子多了去了,您之前都没怎么在意过,还说只要不是瞎忙,那就叫充实人生。”
是吗?越瑛倒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还说过这话。13年前的时间过得慢悠悠的,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即时问出的问题和兑付的答案,也没有许多怕这怕那的得失衡量,一切都有规律和标准,能叫最严重的强迫症都舒舒服服的。
“只是有点感慨吧。毕竟昨晚我才从车祸里死里逃生呢,今天就得跟没事人一样。”越瑛找了个理由结束话题。
不过这倒提醒了越瑛。醒来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是疑心“上辈子”的事情是否只是一场细致入微的梦。再拖下去,她怕有朝一日自己就甘愿接受了这个设定。
“Fi,这几天要是有空,就帮我查查这几个人的信息。公开的小道的都可以。”越瑛坐起身来,执笔在纸上“刷刷”地写下几个人名。
【李雪徽】、【陆灵兰】、【吴思斯】、【宁毅一】......【李丽丽】。
“好。”Fiona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又郑重地夹在备忘笔记中。
和Fiona在停车场分开后,越瑛也略带生疏地坐上了自己的新座驾。刚刚摸明白那些基础的按键,试图唤起自己老司机的肌肉记忆,越瑛的新手机便突然铃声大作起来。
她低头看向屏幕。
“Mom”(妈妈)的字样明明白白地挂在屏幕中央,像一道催命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