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什么？越瑛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

可新的内容还在接踵而至。

“我今天吃了25根以上青菜，没有吃鸡肉，也没有喝碳酸饮料。”

“我穿了有领口的上衣，我知道锁骨那里有疤，不能露出来。”

“我一会把今天剩的2000步走完，9点前您发计步器的图片。”

“好，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讲网络用语。”

这一字字一句句，虽然被陆灵兰毫无感情波澜地描述着，可作为听者的越瑛却感觉自己周围的空气被一点点抽干。

她知道这肯定连陆灵兰生活的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但她已经能拼凑出到底是怎么样的千种万种的规则和控制，终于裁剪出现在这个外表完美无缺的女神老师陆灵兰。

或许从她能听明白话起，就没有爱吃或不爱吃，只有健康或不健康的菜；每一次举手投足，穿衣打扮，说话处事都如赛场之上，被严格打分；偶尔有一些不同于长辈预期的想法，立马就会掐灭于拉帮结派的极端羞辱和道德绑架，乃至于现实铁拳之下。她是所有人精致美丽的洋娃娃，却唯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再见，妈妈。”陆灵兰终于挂了电话，越瑛松了半口气，刚想换一只手歇一会，却忽而听到：

“乒啷！”

有玻璃制品被狠狠砸在地上，碎裂成了一地的渣滓。越瑛从杯子里，听到了若隐若现的粗喘声。

越瑛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十几秒后，粗喘声平复了下来，接着有人拉开了房间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又走回来房内。

“刷拉刷拉”，扫帚带动着玻璃碎屑在地面上划出了声响，通通被扫进垃圾铲里。然后，隔壁的房门发出了最后一声洞开的声音，脚步声从远及近经过301门口，然后又逐渐变得模糊不可闻。

302房，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样……就算过去了，吗？越瑛心中有种极不踏实的感觉。

她呆立了会，刻意又停留了半晌以待陆灵兰彻底走远，之后才蹑手蹑脚地从自己房间里退出去，绕着远路，把神色重新整理成万事不知的模样，重新向那惜花夜游的人群走去。

半个多小时过去，当越瑛再次看到那些硕大花朵的时候，它们已经开到极盛的状态。绯色的菱形萼片已经被完全撑开，雪般

纯白的花瓣如同仙女裙一样层层叠叠地散开，那种明明是生命自由地生长而成，却绝对遵循几何对称的宿命般的矛盾感，让美达到了的顶峰——这是数学和艺术的辩证统一。

“你跑哪去了？快看看我拍的。”吴思斯献宝似的给越瑛展示自己抓拍的花开瞬间。她的手法果然不错，给静态的花朵拍出了一种动态的灵感。

吴思斯这时瞄了一眼不知为何离她们俩远远的李雪徽，收起相机，然后神秘地凑到越瑛耳边道：“不过你回避也是对的，刚刚陈嘉雯那一场牵扯到你了。”

越瑛花了好几秒才想起来陈嘉雯是谁。

原来是那个被人簇拥着要给李雪徽表白的漂亮女生。

“李雪徽本来想等她说完就客客气气发一张好人卡，谁承想她身边那些八公八婆开始架秧子起哄了，”吴思斯嘴毒得厉害，

“逼着他说陈嘉雯到底哪里不好，说他眼瞎渣男，两人都特尴尬。”

“不过场面还勉强控制得住。直到其中有一个人说嗨了，来了一句‘总比李丽丽那……’，总之，如果不是这时候碰巧班主任和陆灵兰来了，李雪徽的巴掌就得呼在那人脸上。不过你放心，我和宁毅一还是已经把那个人喷回本了。”

吴思斯说得绘声绘色的，越瑛居然听出来了一丝遗憾之意。越瑛虽然觉得这全是小孩家家的无聊戏码，但还是为他们对自己的维护感到温暖。

“谢谢。”她笑着向吴思斯道，然后望向明显只是假装对花产生浓厚兴趣的李雪徽。

脸皮还是那么薄，越瑛心下觉得好玩。她正想向他走去，跟他插科打诨几句，好把他身上那种莫名其妙产生的羞耻淡化掉时，一个人的身影闯进她的视野。

陆灵兰刚好晃到她的动线上。不同其他人，她聚精会神地仰头研究着道路边那有了年头的昏黄路灯，悲悯的模样能让世上大部分人都心生怜惜。

“陆老师，刚怎么不见您？”旁边有学生问陆灵兰。

“刚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呢，还看了会瀑布。”陆灵兰美丽的脸上一丝异样也无，转过头温柔耐心地回应着她本可以不回答的问题。

打发完学生，陆灵兰将自己的注意力又拉回了路灯之上。

越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其实陆灵兰看的也不是路灯，而是趋着灯光而来的各类小虫。它们被囚在这个光做的牢笼里，前赴后继地向源头飞舞扑腾，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力竭而亡的结局。

这些小虫子里，有她自己，有陆灵兰，有世间一切欲求却不可得，也不可脱的人。

越瑛知道不该跟自己的敌人共情，但自从刚刚窥见了陆灵兰这个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之后，她内心涌现的复杂感觉稀释了原先那种单纯的憎恶。

哦，对，或许，这也是李丽丽作为一个事件中心的“特权”——关于好巧不巧就能听到大Boss禁忌的秘辛。越瑛自嘲道。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思绪逐渐发散开。

越瑛忽然间就重新进入到了白天那近似于太上神游的状态。

她真就化作了扑向灯火的万千小虫中的一只。等到靠近那耀眼而温暖的光源时，沐浴在安全感中的小虫子越瑛赫然发现，那在光源之中，吸引它不断向前的，竟是一个人。

李丽丽。

这些本身胡乱飞舞的小虫子开始奇异地像行星一样，围绕着这颗“李丽丽”恒星作椭圆轨迹的运动。它们变得有迹可循，变得平静。

越瑛也在这样轻灵的规律性的飞行之中，被紧紧锁定在了这慈和的光源周围。

锁定？

一个轻飘飘的词像是蝴蝶的翅膀扇了一下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风。就在这刹那之间，眼前的一切化为一道宏大的光流，没入了她的眼睛。她只得紧紧地闭上双目，企图用黑暗阻止刺痛的蔓延，但思维的洪流并没有一刻停止。

锁定！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她没有一步不在前进，没有一秒不在变换方向，但这都不打紧，因为她始终被“李丽丽”的引力牢牢锁定在了一个固定范围内，做的任何事情都受不可抵御的牵引。

小世界里，担纲勇者角色的越瑛如是，那么作为恶龙的陆灵兰又该当如何？

从现有的观测来看，陆灵兰也不能逃脱命运的枷锁，明明是最隐秘的心思和手段，却一次次被各种巧合推向越瑛（李丽丽）的认知范围之内。就像本意要永久封存在坚冰之下的幽深往事，无端端地就被全球的温室效应暖得冰消雪融，裹着烂泥曝露于俗世中。

越瑛的感官回到现实之中，但头脑算力被占据大部分的她再也记不起来自己本打算要干些什么，她跟着陆灵兰如同执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一样，成为了虫子观察员。

陆灵兰必定要在“李丽丽”识别范围内挑选下一个下手对象，越瑛确信这个结论。而且，她将在这三天里出手狩猎——不然

那即便离开了家仍无法逃脱的窒息控制，待宰羊群一般无知无觉的学生，不就白“安排”了吗？

越瑛环顾自己身周一圈，眼光落到正忙活着摆弄自己宝贝单反的少女身上。

会是吴思斯吗？她对陆灵兰生理性厌恶，一旦得知自己家破人亡的真相将会对其恨意滔天的人，陆灵兰会不会起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想法？

还是宁毅一，这个完全对他的女神老师不设防的清澈且愚蠢的男学生？他就差把【好得手】写在自己脸上。

或者甚至是她自己。作为故事的主角，点背叫终极大boss瞧上，糊里糊涂就引发了决战这种情节，在各路狗血滥觞的小说里也并不少见。

越瑛无语地发现自己的烦恼和不定好像更多了。

她翻了个白眼，思索几秒，心下一横——管它谁是谁呢，她干脆一把药给陆灵兰药倒了，不就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这可不是说笑的，越瑛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可行。陆灵兰是如同狼入羊群，但反过来其不也是一样对学生们不设防？大家出门在外，又不是学校里管理严格的千人大锅饭，个人吃错点喝错点什么都很平常。

只要思路打开，她的选择有很多。想做得更隐蔽些，那就在山里采点的野草野蕈往她的饭菜里掺，控制好量和品种，腹泻的、眩晕的、肿胀的、麻痹的各种效果应有尽有，反正这几天他们吃的农家菜名目连店家自己都不能认全；要是想简单安全些，第二天晚上不是有篝火晚会，往啤酒里加点磨成粉末的晕车片，促进嗜睡的作用一流，让她直接迷糊到返程时候。

“有这么好看吗？”

看到越瑛明明往自己走来，但半道上又莫名其妙停下欣赏起虫子而倍感困惑的李雪徽主动走上前来，问道。

他终于通过并不熟练的冷脸冷语摆脱了试图靠近他的人群和自己的别扭，对她低声而诚挚，近乎恳求地说道：“你还没听完我要说的那个关于昙花的故事呢。”

此时的越瑛却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漩涡中，根本不想搭理什么童话故事，她不耐烦地敷衍道：“下次，下次再说。”

李雪徽只得闷气又哀怨地在她的身边保持静默。

但正是这次小小的，连当事人都不觉为奇的任性，差点造成了越瑛两辈子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