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主任大人到底是主任大人,认知能力不是一般的强,虽然她儿子那酷似因被捉奸在床而作的当场忏悔让她几乎原地爆炸,但陈老师还是留了足够的理智先隔绝自己眼睛所见,听完了越瑛的解释。今天棚架的倒塌地方新闻上能看到,李雪徽身上的伤痕不能作假,越瑛所述的前后也对得上,再加上多年的教育经验,能大概判断自己的C9预备役儿子不至于荒唐到带妞回家这种地步,因此陈老师最终还是接受了今天发生的一切纯属巧合的结论。
“即便是为了学习,也要尽量避免瓜田李下之嫌。你们马上就要成年,不是小孩子了,学校对早恋的监管有多严厉你们知道的,思想要更加成熟一些才行。”虽然是开诚布公地批评着越李两人,但是这种比自罚三杯程度还轻的训诫在越瑛看来就算是安全落地的讯号了。
这倒霉催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
“明白,以后肯定会凡事多想想,谢谢老师。”这声谢是真心实意的,不仅仅是为了陈老师给了指点,更加是为了她在关键时刻为他们遮掩。
时间已在不知不觉间到了9点,越瑛赶紧拿了东西告辞。由于实在想急着从陈老师眼前消失,临出门的时候还忘了还李雪徽借她的拖鞋,差点再闹出一桩事情来。
今天高强度地折腾了一天,她这副年轻的躯壳也终于感到一丝疲累。当她终于走出这栋自己在这7天里已渐渐熟悉了的老式居民楼时,皓洁的月光正洒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影子像是有重量,拖慢了她的脚步。
脑子放空地走了几步,越瑛便听到背后哗啦几声,回头一看却是几本册子从书包里掉落出来,散落了一地。原来是学习资料将书包拉链未拉尽的空隙悄悄地冲击扩大,终于“逃出生天”。
越瑛烦躁地蹲下/身去,将横七竖八还沾了污糟的资料胡乱地收拾了一通,随意拍打了几下,连褶子都没有抚平,便一股脑地通通塞回到书包里。可惜烦躁之下更无好事,明明看到了作为漏网之鱼的一张试卷还在地上瘫着,试卷却在她伸手去捡的一刻,被忽如其来的妖风一卷,直刮到半空,然后又随着气流往了大几十米开外去了。
越瑛有种暴涨的想要将其撕成碎片的冲动,可她无法,这是物理作业试卷,按物理老师的原话:卷在人在,卷亡人亡。
于是她费力地追赶着。只见风渐渐静了下来,试卷飘飘悠悠地下落,而它的正下方,是食肆前积攒了不知道多少天多少残羹的,映照着街边五光十色俗气灯光的一滩死水。
越瑛倒吸了一口凉气,寒意迅速填充了四肢的末梢,她伸手去想去抓住,试卷却每次都从她手中以不期然的角度溜走。一只随时愤怒的猫咪,一个轰然倒下的棚架,还有一次差点水洗不清的“奸情”,她今天面对的已经够多了,且都一一过关,如今偏偏就拿一张轻飘飘的纸没办法。
她看着已经已经分不清字迹的试卷,发着比少了一页作业多得多的愁。
她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来到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囿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也还不打紧,但可怕的是她也渐渐陷入这些鸡毛蒜皮小事背后的喜怒哀乐中。从前的野心、胆魄、气量、眼界会不会慢慢消失?那到时,假如真有回去的机会出现,她还有勇气或者有能力抓住吗?
可惜,现在的她连选择都没有,前路一片迷茫,就像这眼前化不开澄不清的一潭死水一样。
忽然,水面映照出一张面容,圆头圆脑,顶着个厚底眼镜,经过折射与反射,眼神已经不是很看得清。
“你别伤心,我可以把我的试卷借给你……复写。”李雪徽迟疑地斟酌着字眼,最后把那个他无法启齿的“抄”字,勉为其难地换成了更体面的表述。
越瑛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来了?”
“妈妈说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应该起码要把你送上公交。然后,还有这个。”他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
越瑛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几盒药,不单单是感冒药,还有其他的如肠胃、救心、外伤等一些家庭常备的种类。
“你们家可能没有备药的习惯,但是我觉得还是未雨绸缪的好。像你前几天的情况,实在太危险了,我想——”
他无法说下去了。不是因为穷了词,而是因为和他面对面蹲着的女孩子毫无征兆地欺身过来,抱住了他。那个拥抱那么轻,那么短暂,以至于都叫人不能确定是否真实发生过一样,但这已经足够让李雪徽一瞬间停止了思考,更堵住了他的喉咙。
在李雪徽还无法作出反应的时间里,越瑛已经放开了他,拈起起自己死于非命的卷子,起身向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过了好几秒,他才赶忙收拾精神追赶上她,满脸通红,不知道是跑步跑的还是不说话憋的。
越瑛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她想表达热烈的感谢,又或许是她需要一些温暖的慰藉,甚至只是一种寻找依靠的人性本能,总之越瑛就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他很好。
她忽然又停驻,转头问身后的人:“你是一直这样,对人关怀备至的吗?”话一出口越瑛便觉得自己幼稚又矫情,其实,她明明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李雪徽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急着回答,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她的话没有。
她心里发虚,又赶紧正过身去继续往前走,同时清了清嗓子,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做人不能太爱心泛滥,小心被辜负。”
“丽丽。”
“嗯?”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个爱心泛滥的人,也预料不到未来会不会成为爱心泛滥的人。但我家里不做药品批发,我也只有一张试卷,不是非要借给别人的。”
心思缜密的人最讨厌了,在他们面前但凡有一两个字说漏了,连撤回的余地都没有。越瑛尴尬地想着。
“行,行吧。我就随口一问,你倒是说那么一大串有的没的。”
她习惯性地嘴硬,李雪徽平常笑笑也就过去了,但今天不知怎的,越瑛多问一句,他偏偏要鬼使神差地,也多说一句。
“如果没有你,或许我也不会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样一面。毕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一样,突然间“喀拉”一声,打开了长久地悬在越瑛头上,那个装着终极谜团的匣子。她的脑子里一些沉睡了良久,枝枝蔓蔓,细细碎碎的东西开始自发地连接起来,终于有了些形状。
李丽丽,一个静默无声地在世上曾经存在过,又从来无法被人看在眼里的人。她就像是一道灰暗模糊的影子,消失了便消失了,留不下一丝痕迹。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真有不灭的执念,会是什么呢?
越瑛甩了甩头,把思路又重新打散。
从果及因,她曾经因为试图利用穿越时空的信息差优势改变未来的走向,但是就在动手的当下便受到了严厉的惩罚。那么,换一个角度而言,是不是现在她迄今为止参与所有人的人和事,都是默认可被“调整”的呢?
而她“经典的越瑛风格”的做法,又跟谁的谋求一拍即合?
答案呼之欲出了。
她被某个有意识的主体召唤到这个此世以改变一个平凡的女孩子的一生。她被放到了李丽丽的生态位上,一个视争斗为乐趣,不甘落寞的灵魂。在不断的挣扎和索问的过程中泛起的波澜,命中注定将与围绕着这个点位的所有人的人生都施加了一股力,使得他们之间的轨迹渐渐重叠,并合成了新的方向。
她越瑛在里面的作用有多大?不知道。她又是否真心实意地想为宿主留下点什么呢?怕是一分也没有。但归根到底,属于朋友的李雪徽、宁毅一、吴思斯,属于敌人的陆灵兰,乃至于属于无聊路人甲的林嘉雯、刘晓敏之流,使得“李丽丽”在客观世界中有了锚点。
所以这就是你之所求吗,李丽丽?
“小心!”越瑛的手臂被猛地一扯,刚好避过了一辆几乎是擦着她鼻尖而过,驶得飞快的摩托车,机车的引擎轰鸣声近在咫尺,似乎要透到她的天灵盖上。
“你在想什么呢,多危险!”李雪徽急得开口斥责她。
原来刚刚她失神之间,连红灯都没有注意到,便径直在斑马线上往前走了,好在小胖子出手很快,将她及时拉了回来。越瑛却连后怕都没有,反倒生出了舒畅的亢奋。
她确实被围困在一个遍布着高墙电网的庞大监狱里,没有人能告诉她刑期多少,如何能从中解脱,她被一步步驯服成模范,忠诚地执行每一个指令。但她又何尝不是被选中的呢?在得到“那个意志”想要的结果之前,她是无坚不摧的且绝对正确的。她的镣铐亦可以随时变成她的武器。
【相比于存在感,世俗的成功更让人趋之若鹜。你说对吗,李丽丽?】
李雪徽见越瑛一时魂游天际,一时释然带笑,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便想地扯住她的手腕,以免她她一个不留神又到车流里去了。岂知他连越瑛的衣袖都还没碰到,女孩子便突然将双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上,直吓了他一跳。
她带着一脸志在必得,目光熠熠:“李雪徽同学。”
“我一定——”
“什,什么?”李雪徽磕巴着,莫名很紧张。
“一定要把这次期中考考得漂漂亮亮的!”
李雪徽闻言失笑,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什么值得她苦思冥想到路都不看,但还是很给面子:“好好,那预祝你成功。”
“不过在这之前……你确定不用我借你卷子,让你能活到考试日吗?”
越瑛最后也没有让李雪徽作出违背祖宗的决定,事实上时间也不等她把整份试卷完完全全地抄一遍——将被污水浸透得黢黑的试卷先放到清水里漂洗干净,晾至不再滴水后,再平展置入冰箱的急冻层冷冻一晚上,便得到仅有一些墨迹散开了的起码八成新的物理卷子。这种将来在短视频平台被分享得比比皆是的生活小妙招,在2009年仍是一种秘而不传的家族智慧。
很快,本届高三级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大考。
越瑛看着正一张张往后分发的试卷,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薄汗。为了这次考试,也不仅仅只为了这一次的考试,她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甚至比以往她在生意场上的任何一次重要节点都要认真对待。
“腌臜(ā za)、怙(hù)恶不悛(quān)、拜谒(yè)........”在一张张试卷向后分发的空挡,她都在抓紧时间被自己曾经做过的错题,引得隔壁的李雪徽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首场的语文,涉及到记忆和语法部分的选择题和背诵题,她准备得充分,题目也不是很偏,顺利过去。作文部分是她最稳当的,任何题目一律议论文伺候——她前世的各种对内对外讲稿文章,无论重不重要都从不假手于人,立意是鲜明的,素材是信手拈来的,结构是滴水不漏的,写得精不精彩先不论,绝不会出大岔子。
至于她心里最没有底的阅读理解部分,因为被李雪徽用大量题海狠狠训练过解题逻辑,虽然还是有那么几道题目让她纠结一通,不能算回答得有多丝滑顺畅,但好歹思路总算趋近正常,不会像以前一样,答出些不堪卒读的东西来。
第一场考下来,越瑛惊奇地发现,这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艰难。
最为苦手的语文算是差强人意地过去了,接下来事情就更加没什么波澜了。数学也就那样,靠的是一点先天灵气,就是再刷十倍的题她都赶不上李雪徽这类天赋选手,因此她更多把精力放到会一题对一题,争取做过的题目类型一分不丢上。理综中,化学和生物考验的是知识点记忆及简单的推理,复习全面就就行,没什么可怵;而物理跟数学是实际上是父子关系,数学爹伺候好了,物理儿子就不会血崩,出题的老师也并不打算把自己脑子里的“奇思妙想”浪费在一次区区的期中考上,因而越瑛也没有多伤神。
至于英语……有手就行。
两天的时间,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很快就过去了,越瑛的过度紧张似乎还没得到宣泄就失去了作用对象了。这一时让她有点莫名的怅然若失。
不过这都不重要。
“我去,我居然有朝一日语文能过100分,多谢祖宗保佑!”宁毅一拿着自己得期中试卷,夸张地跳起来大叫,引得周围的同学一阵侧目。
吴思斯皱着眉,一脸没眼看的样子:“快闭嘴坐下,丢不丢人!”
越瑛乜了他一眼,拆台很快跟进:“除了谢地下的祖宗,要不要也谢谢那个给你每天讲题补习的活祖宗?”
被点到的李雪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礼貌地笑了一下。此时他正浸在自己148分的卷子里,研究着扣的那2分的种种经验教训。
“丽姐,这么淡定,肯定是超常发挥了吧?”宁毅一又舔着脸凑过来,想看一眼越瑛的分数。
大家都知道,语文已经不能算越瑛的短板,已经是洼地了。
她叹了一声,随手取了一本书,“啪”的一声起来盖在自己的试卷上,刚好掩住分数部分。
“伤心的事,只能自己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