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宁毅一这时候倒是扭捏吞吐起来了。
越瑛扭头看向李雪徽,恰好捕捉到他一脸了然局外看戏的样子。
“要不你说?”
“他正在回复的那个帖子,好像是在讨论最新版win7系统的漏洞的。”被Cue到的李雪徽乖巧地回答道。
宁毅一一下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我当了天涯论坛极客板块的版主,每天会上去管理各种楼,偶尔也互动一下……反正,就是一种业余爱好嘛。”
他语作轻松,是描述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的样子。眼神却不跟任何人接触,一味地盯着地板。
越瑛?越瑛对这可太熟了。每当她那些年轻一点的下属想要掩饰自己对一些事情的在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更何况,一个简单的爱好,真的能叫人煞费苦心制造谣言,每晚每晚地不睡觉,都要雷打不动去定时打卡?实在是漏洞百出的言辞,但这并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她只要她的同桌接下来能够安安心心地继续给她输送价值就行。
“那你们呢?那么晚还在教室里,孤男寡女,真跟保安大叔说的一样,谈恋爱去了?”宁毅一为自己的“业余爱好”失神了
一小会之后,又恢复那股贱兮兮的模样,总是妄想能占点口舌便宜。
这种轻飘飘的话在越瑛这连挠痒痒都算不上,李雪徽却是脸皮比纸还薄的,冲到宁毅一跟前,恨不得原地开个发布会澄清事实。
“不不不,宁毅一,你别胡说!我们在补习来着,不信我让你看看我们的习题集和知识点总结——”
越瑛叹了口气。这小胖子,是个宁愿得剖开自己的肚子来证明自己吃几碗粉的主呢。她伸手一推,李雪徽圆润滚到了一边去。
“总的而言,我们当时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别再让我们替你打掩护了,走运也就一次。”
越瑛挑了挑眉,还是给出了一个成年人负责任的建议,“而且正是拼体质的时候,不睡觉可是个大问题,别为了一时痛快,贻误了未来十几年。”
宁毅一张了张嘴,终究也没说出什么话,然后他情绪又饱满了起来,两手一边一个地揽住越瑛和李雪徽。
“说了请你们吃饭的,今天周五,下课咱们一起走,我刚好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烧烤特别好吃!”
“我就不——”
“好啊。”
越瑛爽快地答应了,她已经大概预料到李家妈妈又会忽略她这个周五要回家的人,索性就接受租二代的嗟来之食。
李雪徽默默地把话吞了回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就改了口。
17、8岁的身体像是个正熊熊燃烧的火炉,随时随地热力四射,每天长时间高强度的学习连轴转也不见有什么问题。但同时,饥饿感也是随时随地的,就那么稍微运动了一下,就开始眼冒金星。
刚刚下课没多久,越瑛几个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十串,微辣,然后还要一个大份的生滚虾粥和干炒牛河,快快快!”宁毅一屁股都还没坐稳,就已经急急忙忙地把菜点了个遍。看来还真是熟客。
时间还早,小店里还没有几个顾客,可是氤氲的烟火已经开始慢慢升起来了。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安宁。
在没有人人普及手机的年代,连等待都是专注的。
“说实话,我是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被发现的,我还以为以我计划的周密程度,起码能坚持到学期末呢。”宁毅一还是有些无法释怀。
“话说,有个事情我很好奇,做天涯的版主这么严格的吗?还得每天上线打卡和做常规任务?”
越瑛歪着头托着腮,向宁毅一问道。
宁毅一卡了一卡,言不由衷地回答道:“额,对啊……”
“其实版主只需要负责管理板块下的帖子,没有什么别的硬性要求的。”李雪徽看这个宁毅一睁眼说瞎话,忍不住向越瑛普及。
“有那么难以启齿吗?我现在倒是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干什么了。”越瑛无语极了,这时候干炒牛河蒸腾着刚出锅的鲜香气被端了上桌,宁毅一赶紧夹了几筷子压住尴尬的氛围。
“不会是想黑了教务系统改成绩,或者远程操控校长的电脑,让他在某个重要场合上当众现眼吧?”
“怎么可能!我才不做这么贱的事!”宁毅一感受到了强烈的侮辱,大力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引得店里的客人们纷纷侧目。
“我,我……”仿佛说出那句话,需要用到全身的力气。
宁毅一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道出真相:“我正在组建团队去参加明年的DEF CON CTF。”
“当然,你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简单来……”
“网络安全世界杯,是全球顶尖黑客不分国籍、年龄、背景济济一堂,交流和切磋的盛会。赛制分为解题和攻防两种,只有通过线上海选的队伍,才能受邀参与拉斯维加斯的全球总决赛。”
李·真·移动百科·雪徽在自动弹出相关信息之后,对着石化的宁毅一纯真地笑了一笑。
“我的父母只是很普通的村镇子弟,原来在村办企业里当工人,连个班长都混不上。只是他们因为生在了我们村里分得了土地,而我们村又恰好在重点城市规划的核心地段,就获得了很多人花一辈子都未必得到的东西。大家都说我们真有福气,祖坟冒青烟了。”
“我们家来钱很容易,可以每天在喝喝茶,打打麻将,悠悠闲闲中度过。我的父母长辈对自己都没什么所求,更加就不会对我有要求了。我不需要努力学习,也不用计划将来要怎么谋生,我是家里的独子,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也会过上像我父母一样,吃喝玩乐,轻松顺遂的生活。”
宁毅一说着寻常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东西,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他原本如飞的筷子也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直到我高一的时候看了一场CTF比赛。说实话,那只是一场规模很小的市级比赛,连最基本的Web攻防都没有玩明白,水平次得很。但你知道,我看完的第二天一觉醒来,想的是什么吗?”
宁毅一脸色倏忽变得极其认真,眼睛第一次直视越瑛。越瑛没有搭腔。
“是恐惧。”
“人生那样短暂,意外和明天不知道谁先来到,如果没有体会过那样的快乐就挂了,岂不是后悔莫及?”
“我想成为一个顶级的黑客,在虚拟的世界里无往不胜,我要夺取峰顶的那面旗帜——”宁毅一深吸一口气,“我想去拉斯维加斯。”
“我搜集了很多的真题、教材还有实战视频,先是在平台上自己练习,水平上来了以后,就去各个社区上找志同道合的人组队。但是,Def Con的参赛者层次更高,公司或者专业组织的队伍参与得很多,我,我还在成长期,所以……”
“所以你好不容易在天涯招募到了愿意跟你组队参赛的人,很珍惜这次的机会,不愿意周末回家才上线,才会想到每天夜里在教室里偷偷摸摸,争取那一两个小时的训练时间。”越瑛道。
“......对。”
和盘托出一切来龙去脉的宁毅一有些虚脱地趴在桌子上。一时三人都默默无语。
过不多时,越瑛开口问道:“你已经打算为了这次的比赛,放弃高考吗?”
“没有啊!”宁毅一急忙争辩,“我又没逃学,我只是——”
“高考是一场血战,需要全神贯注,你一天天不睡觉,全副心力都在想比赛的事情,学生的生活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外壳。李雪徽,他日常什么名次?”
李雪徽看了一眼宁毅一,老实地回答:“班级前……45名吧。”
委婉的小胖子。他们班级才48个人。
“所以这样,跟放弃有什么区别吗?”
“那我,那我就休学,全力准备比赛,这总可以了吧!”宁毅一“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对越瑛冲口而出。
“很好,你做出了选择。不过那个CTF既然被称为世界杯,想必高手如云,你和你的队伍,已经有把握击败他们,脱颖而出了?”
“当年你看不起那个市级的比赛,那今天的你,能赢下那个比赛了吗?”
越瑛的话平静而轻柔,但却抽掉了宁毅一周身上涌的气血,让他一下子瘫坐下来。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白日做梦,好好地准备高考?”
越瑛正色道:“现在才高三上学期,只要愿意下功夫,落下的进度是不难追上的。但前提是,你得心无旁骛,摒弃那些影响你的东西。”
宁毅一失魂落魄,额头冒出冷汗:“可高考对于我而言没有意义。考上大学又如何,能找个好工作又如何,都没有意义。”
“如果不能在最好的年华追求梦想,我还不如混吃等死,草草一生。”
“我会Ta说的那样,最终变成行尸走肉吧。”
越瑛闻言,眉头一皱。这小子,怎么这么不对劲,是看了什么毒鸡汤吗?
“停……停!”越瑛喝住了宁毅一的神经质的碎碎念。
“我请问一句,你是得了什么绝症,一年内必死吗?还是说,那个比赛办完今年就不办了?”
“18岁是好年华,20岁怎么就不是了,30岁怎么不是了?难道梦想也有报名年龄限制?”
越瑛气势全开,一句句的反问让宁毅一招架不住。
见宁毅一冷静下来后,继而她的语气又柔和下来。
“我告诉你,读大学,重点并不在于你能学到什么知识或习得什么技能,而在于你遇到的人。在一所好的高校里,你会遇到来自五湖四海,跟你智力水平相仿的同学;会遇到有相当学术或者社会经验,有明确发展方向和资源的高水平教师,这是这个平台能带给你的。”
“举个例子,你进入了大学之后,你可以通过社团的招新或者校内的论坛,找到CTF相关的团体,他们都是你的同学,学习和生活的节奏类似,大家志同道合,旗鼓相当,训练起来事半功倍;而专业的老师们可以提供科学的教导和管理,有些能力强的,能调集来学校内外部的资源,甚至是组织交流赛事。而这一切,这是你在学校之外,付出十倍于此的成本,都未必能实现的。你刚才说,没有意义。但我想说的是,有意义。意义在于适合的时间,做适合的事情,梦想需要耐心等待。”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胡说八道?”宁毅一怔怔地问了一句。
越瑛沉吟了一下,目光搜索了一下,然后扯过一个点菜用的本子,刷刷刷地写了几行字。
“凤城理工、南华大学还有东南科大。这是咱们省排前三的综合院校,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社团的联合公开招新就在9月。你找个周末,装作大一新生,最好把专业和班级也想好,然后找到CTF相关的摊位,直接跟摆摊的学长学姐们问你想了解的技术问题。如果你和他们聊得足够好,试试去拿他们带队老师的邮件地址,礼貌地针对一些更深入的课题进行请教。”
越瑛把菜单纸撕下来,推到宁毅一面前:“然后,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纸条上写着“凤城、南华、东南→9月招新→摊位咨询→邮件咨询”,言简意赅。宁毅一的呼吸肉眼可见地急促了起来,拿着纸条的手都有点发抖。
他的人生路从来都是浑浑噩噩,从未有过像今天这一刻的清晰,虽然他也不知,这会将他导向什么地方。
他激动地站起身:“我马上去试试!”说着竟然迫不及待去验证越瑛给他描述的情景。
越瑛一伸手将他拦了下来。
“等等,现在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她神色严肃,示意听者凑近,“现在我们最适当的事情是什么?”
宁毅一认真受教:“是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这下,就连李雪徽也正色地听着。
然后,越瑛给了他们每人当头一筷子。
“能不能别发癫?现在是晚上7点整,人家早就收摊了!现在最适当的事情,当然就是好好吃饭!”
酒(?)足饭饱后,宁毅一跟两个人道了个别,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一扫饭前那副颓唐模样。
越瑛和李雪徽慢慢地走回校门口的公交车站。临近中秋,天高云淡,月亮已慢慢变得丰腴,柔和的光芒照射在少年少女身上,又在长街的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李雪徽走在越瑛的身旁,偶尔偷偷摸摸地看一眼她的侧脸,然后又装作无事地把目光收回。
“想说什么?”越瑛被这种若即若离的目光投射弄得不耐烦,便很直接地问道。
“嗯,那个……”李雪徽有点猝不及防,语言组织了好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是怎么懂得那么多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