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很长。太阳在付粥脊背下面没完没了地烧。
他不断地翻身,不断地做着同一个梦。
他梦到十五年前的生日那天。
那天他起得很早,背着书包打算去市图书馆自习。
付籽还在床上睡得沉,张芸莲早不知去向。
就在他系好鞋带打算开门的时候,张芸莲从外面打开门进来。看他准备出门,一脸惊讶,但还勉力维持着那种生日清晨特有的宠溺笑容。
“小粥?”
他看到她手上提着几袋不太新鲜的蔬菜,右手却背到腰后,看不见拿了什么。
那是老付走后,全家人迎来的第一个生日。第一个充满热度的仪式。
他冲她扯了一下嘴角,乖顺道:“妈,我去图书馆。”
张芸莲微微一愣,眼睛里流露出五味杂陈的东西,好像是欣慰,又有点失落。
“好,中午早点回来,咱们一起过生日。”
他点头,从她身侧的空隙出去,下楼的时候,始终没听到张芸莲关门的声音。
他几乎以为张芸莲要说,陪妈妈待一会儿吧。不要急着从这个家逃走吧。
他不确定是不是从她的脸上读出了那两句话。
他一路用力地蹬着车子,在图书馆门口停下的时候出了一身汗。
那天阳光很好,有春天的暖软气息。
他的鼻子忽然不可抑制地酸涩起来,一扭头,在路边停靠的车窗上看到自己顺着鼻骨滑落的一串泪。
镜头忽然坍缩,眼前的图书馆和车窗急速向后卷曲,把世界的所有东西都揉碎又铺展开。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到了电梯里。
那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电梯。
他一扭头,看到老付站在他身侧,把电梯里所有的按钮都按亮了。
老付指着右手边贴着的一张安全声明,对他说:“发生停电事故不要惊慌,电梯不是完全封闭结构,不会有窒息风险。知道了吗?”
听老付这么说,他才把一直紧憋着的一口气慢慢松泄下来。
怎么会这么紧张呢?虽然是第一次,但他没有幽闭恐惧症,身边又有爸爸陪着,为什么那么恐惧?
他个子很矮,矮到没办法够到电梯最上面的按钮。
他伸手去抓老付的手,却只抓到一个冰冷的硬块。
他低头去看,看到自己手里抓着一个枪黑色的打火机,上面刻着奇怪的图案。
那是一双交缠在一起的脚,看不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在双足之下,跳跃着一捆火苗。
“世界是很暧昧的。”
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从不知什么方向,不由分说地进入他耳中。
“人和人也是这样。界限总是不能分得很清。当你执意去怨恨一个人,你打心底里知道他不全是错的。当你执意去爱一个人,你也冥冥中觉得他不全是好的。你不觉得这种现实很令人沮丧吗?”
“我反对的,就是这种暧昧。我反对没什么是完全值得毁弃或拥抱的,我反对都可以,都可行,不是这个也行,下一个也行……”
那是学校广播员。他用直觉判断。他们在念谁的小说片段。
是谁呢?
******
付粥感觉脸上有一片温热。
阳光从窗外大片大片地跳进来,他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
昨晚忘拉窗帘了。
他拿起手机,透过模糊的眼睛看到张芸莲发来的消息。
张芸莲:
这个月的生活费我直接转给小籽了,她来之前可以自己去玩玩,买点衣服。
随后又是一条:
生日快乐,小粥。
付粥没回复,看了眼顶栏的时间——还不到九点。
嗓子又干又疼,简直想冒烟。他仰头看了眼四周,没有水。脑袋里像有个螺旋桨叶片在不断搅动,晕得要命,身体的每个器官都拒绝行动。
叮叮咚咚一阵响,连续发来几条程式化的生日祝福兼营销短信。
明明有那么多人在意他、朝他干涸的鳞片上吐水,可他怎么还像条死鱼?
付粥拿手挡着眼睛,朝天花板看去。
我要永远陷在这个可悲的循环里。他想。头衔着尾,转个不休。
叮——门铃忽然响起,把令人沉溺的暖软春晨划开。
付粥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付籽有动静,看来睡得很沉。
他极不情愿地托起上半身,穿上拖鞋,拖拖拉拉走到客厅。
“谁?”
很难听的一声,付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在对面并不是谁,“快递。”
付粥把门打开,看到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快递员,门边放着四五个纸箱。
“您好,您的快递,需要我们帮您拿进去吗?”
付粥盯着门外的几个箱子,怎么也想不起来最近买过什么东西。
“送的什么?”他蹲下去查看箱子上的标签,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快递员摇摇头,“送的时候已经包装好了,我也没看见……送货人好像是姓陶,您看眼签单上的信息?”
“陶?”就在他说的时候,付粥已经找到了快递单上的寄件人。果然是“陶然忘机”没错。
付粥强行压抑着烦躁,把四五箱东西搬到客厅。
然后就看到付籽踢踏着拖鞋一路走到客厅。
“这什么东西啊付粥!”
付籽往后跳了一步,警惕地看着箱子里的一盆盆绿植。
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阔叶的针叶的……
眼前一片强壮的绿色。
“付粥,你打算开植物园儿了?”
刚拆开箱子的付粥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他不怎么管脚边那片植物园,倒是一个劲儿往餐桌上瞅。
付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桌上多了盆长相憨憨的花。
付粥看它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有种要把它扔窗户外面的冲动。但怎么说呢,也不完全是,也许还有点——
“哎,别啊!”
付籽还没想通,就看见付粥一个箭步冲到餐桌旁把那盆花端起来。
她立马也冲上去,抓住付粥的胳膊。
“别扔啊,好歹也是条命呢!”
谁知付粥只是把花盆转了转,确认什么似的,凑近看了眼花盆肚子上贴的纸片。
付籽也凑过去看,看到四个字——陶进缨赠。
什么玩意儿?
付籽懵懵地把手放开,听见付粥莫名其妙嘀咕了一声,“不是做梦?”
付籽没趣儿地白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杯子咕嘟嘟喝了半杯水。
“刷牙了吗你?”付粥的声音从一边凉飕飕飘过来。
付籽把剩下的半杯水放下,瞅着他笑,“回魂儿啦大哥?”
付粥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半杯水小心翼翼往花盆里倒。
一边倒一边说,“热一壶新的去,喝隔夜冷水你不怕拉肚子?”
付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知道了付总管,小的首先呢要和总管说一句‘生日快乐’,其次呢想知道今天吃什么好的,最后呢想知道您那植物园哪来的。”
看着她好一阵摇头晃脑,付粥不由得笑了,把花盆放回桌子上,转身看了眼地上那一堆绿色生命。
他嘴角还牵着笑,眼里却是干巴巴的出着神,轻声说:
“籽儿,把植物园给你小陶哥退回去吧,今天咱不过生日了。”
******
陶进缨手心里攥着U盘,一块小小的灼热。
他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那条孤零零的消息,没有回复。
生日快乐!
一个感叹号,一个小兔子坐在蛋糕旁的表情包。
时间他算过,应该刚好是快递到付粥家的时候。他掐着点发了消息,等着他拍照片过来问他为什么要送一堆绿色植物。
可是没等到。
“学长?”
有人从身后拍他,回头一看,是同组的学弟。
学弟笑着把一摞书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说:“上回你让我找的参考书,全是灾后心理干预和重建的,还有几本专门讲PTSD的,你看够用不?”
陶进缨从侧面扫了一眼书脊,能看出基本是领域内的权威专著,有理论也有临床案例。
他笑着拍了拍学弟的肩,“辛苦,找你找对人了。”
学弟腼腆一笑,又问,“学长这是最近碰到相关案例了?怎么突然关注灾后这块儿了?”
陶进缨站起身,把书装进书包里,淡淡道,“有一个特殊的案例要研究。”
地铁离金霖公寓还有三站,陶进缨靠在栏杆一侧,闭上眼睛休息。
“小陶,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打扰你。”
昨晚十点,余高扬忽然给他发消息,说想和他见一面。
他当时正在宿舍整理新交上来的汇报文档,准备安排新一期治疗的内容。
两人约在林湾校区的剪月湖旁边。
“小陶,那个,我就不铺垫了。”余高扬一身酒气,一脸凝重,开门见山。
“高扬哥你说。”陶进缨冲他点头。
“我可能干了个很傻逼的事儿。”余高扬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眼神往剪月湖里那个黑漆漆的亭子飘。
“我和付粥吵了一架,他走的时候状态不是很好,我有点儿担心……我当时喝多了,有点激动,话说得扎人。我了解他,这种情况他短时间不会理我,我就是想找个人确认一下他,他别有什么冲动的……”
“小米粥还小,我也不敢和她说,也,也不知道怎么说主要是……”
话没说完,余高扬忽然蹲下去,拿手捂着脸。
“我也没办法了小陶,我不是故意的。”
陶进缨心里猛地一颤。
他忍了好几次,忍住去触痛付粥阻抗的欲望,就是害怕他缩得更紧。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感觉到他向他微微敞开的一点缺口——
现在又要闭合了吗?
陶进缨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
余高扬蹲在地上,忽然感觉有一只手重重压在他肩上。
他抬起头,看见陶进缨那张纹丝不动的脸,在夜灯下白得发光。
他听到陶进缨用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说:
“高扬哥你放心,他会回来的。”
余高扬抹了把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似懂非懂地点头。
回到宿舍,陶进缨径直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三脚架,把相机架好,镜头对准自己身后的白墙,然后给吴白发了条消息:
待会儿再给你发一条视频,帮我贴到原视频最后。
发完消息,陶进缨给付粥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