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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热血灼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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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想了解您发布的宝贝,快回复私信聊聊吧。”

一样的消息,付粥每天都会收到一条。

这是一个二手书交易平台,除了普通的书,也会收一些孤本古籍,或者善本珍本。当然也有人在上面发布征求信息,收一些特殊的东西。

比如,某些作家未经面世的残稿——那些没有遗稿处理人的著作残篇。

有些作家去世前没有指定的或自然的财产继承人,按照法律规定,其作品的一系列权利归属会集中到国家。一般来讲,几乎不存在完全无人处理,任凭残稿佚散的情况。

所以,当他在平台发布了那个标着“时南江残稿”标题的宝贝后,并没有人真的来私信他询问。

所有人都接受了一个结论:当年各大媒体头条标题里的“数篇残稿”,其实只是时南江粉丝的集体幻想。他死前一年,就已经宣布封笔不再写作,此后也确实没有任何新作发表。文艺界的经纪人也挖不到任何他还在私下写作的证据。

一切迹象都表明,那“数篇残稿”只不过是媒体的噱头。

付粥早就料到了这个现象。

确实,即便在最坏的情况下,名作家的残稿也很难真的佚散。

要么确实不存在。要么,就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残稿的下落。

付粥坐在靠窗的位置,被头顶的暖风熏得有点发困。

这个咖啡店,是上回他路过碰到陶进缨的那家。

刚进来时,他没有选一般会去的清净角落,而是鬼使神差地拉开了这把靠窗的椅子坐下去。

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罗钰茵给他传过来的最新逐字稿。

他点的热可可,一下午已经续了三杯。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天也越来越长,下午四点钟的太阳还融融地挂着,在玻璃窗上映下一层金色的光。

付粥把视线从手里把玩着的打火机上挪开,往窗外望去。

30岁。女性。

他盯着街角,开始猜下一个转过角落走入视野的人的年龄和性别。

街上人不多,这一个人等了将近三分钟才等到。

最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双老式皮鞋。再往上看,果然是乏味的中年男性,一身呢子西装,个头中等,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

然而在看到脸的那一刻,付粥滞住了视线。

男人漫不经心地抬头,居然也发现了玻璃对面的付粥,猝然停住脚步,然后朝他挥了挥手。

戴祥辉,他念林湾中文系时候的一个专业课老师,教现当代文学的。除了跟着他上过一学期写作课外,基本没什么交集。

这种情况下,一般双方都是打个招呼就别过了。然而付粥也朝他挥手过后,却发现他一脸兴致地朝咖啡店走过来。

“铛——”

枪黑色的金属打火机被付粥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磕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付粥?”

戴祥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付粥不得不站起身面对着他。

见他转身,戴祥辉脸上浮现一缕不自然的笑容。

“还真是你!我对你印象很深,一眼就认出来了。”

付粥扯起一抹同样勉强的笑,对他微微弯了弯腰,“戴教授,好久不见。”

“是很久不见了,”戴祥辉自顾自拉开付粥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把手里的黑色皮包放在桌上,“你们那届我印象很深刻的。”

付粥顿了顿,也重新坐回去,脸上的笑却被不着痕迹地收起来。

戴祥辉向前倾了倾身,眼里满是探询,“你现在怎么样,还写东西吗?”

上写作课的那段时间,戴祥辉给每个人布置了写作的任务,让他们去投各种文学期刊。周选一直对现代诗情有独钟,写了一篇交上去,结果被戴祥辉抄到黑板上逐字逐句地嘲讽。罗钰茵那时候在女性主义小组里混,正在做一个“校园出轨”专题采访,于是顺便写成了纪实小说。

他也写了一篇小说,被戴祥辉推荐到《渝江青年》发表,成了他找工作时候的一份还算出彩的履历。

付粥摇摇头,打了个哈哈,“早不写了老师,纯文学的路可太费劲了。”

戴祥辉似乎看出了他眼里的敷衍,眼神严肃起来,“付粥啊,我带过你,对你的文字有些了解,你的感触力很强,下功夫写写,很可以闯出一条路来。”

付粥沉默着,迎上戴祥辉直逼他的视线。

这几年他也见老了,尤其是习惯性皱眉的动作让他额头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痕。但付粥还是经他的脸,一下穿梭回多年前的一天下午,和现在差不多的光景,他参与的那场作品评点会。

那是写作课的结课日,任课老师按惯例邀请学生导师一起做评点。

付粥把打印好的纸质稿分发给参会老师,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

戴祥辉率先发表意见,指着封面标题《方舟》说,“这一点我和付同学有过交流,我认为标题使用‘方舟’固然简洁通题,却有过于粗简之弊。写洪水题材,方舟这个意象已经被使用太多,是否可以更精妙?”

话音落,另有几位教授也发表了类似的看法。付粥赶紧把意见记下来。

就是这个时候,时南江推开门走进来。

他披着一件青色的布袍,脚上却穿着一双皮靴,一脸苍白。

进来后,时南江也不说话,只是歉然向在座的人弯了弯腰,便在付粥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讨论室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了几分,在座的好几位教授神情不自在起来。

戴祥辉干咳了一声,继续道,“时老师终于也到了,那么我们接着说。”

“付同学,你有没有算过,你开篇的前三个小节里,一共出场了多少人物?”

付粥翻开面前的打印稿,手指有些发抖。

“有将近十个人。”他觉出自己的紧张来,但还是控制住自己不往旁侧看。

戴祥辉点点头,“你总是把故事摊得太开了,你看,只三小节就出场了快十个人物,而以你目前的篇幅,很难给每个人交代出负责任的结局。人一多,你镜头就切换得勤,不仅沉重,而且过于跳跃散乱。”

付粥给说得头要压到桌子上去。他深知戴祥辉说得在理。小场景、简明、聚焦向来被捧为主流叙事的圭臬,尤其为近年来的严肃文学青睐。

但他并不十分同意这所谓的主流。

付粥沉默了几秒,从纸稿前抬起头来,“我理解戴老师的意思,您向来擅长小场景的精雕琢,《日晷东南》那篇把一个十米见方的空间写得很透彻。这一点有我需要学习的地方。”

他顿了顿,终于是朝时南江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但我并不认为人物多、偏意识态的写法完全不可取。您偏好拿起一团泥精雕细琢,我偏好用枝条甩小泥人儿,各有各的造法,您说呢?”

话音一落,有几个年轻老师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会比喻。”

戴祥辉给噎了一下,暂时也找不到反驳之处,便也勉强笑道,“话说起来都有道理,文无定法,你有你的主张很好。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切忌过重形式,忘了‘动人’是最终目的。”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给了对方台阶下,付粥自然从善如流。

他偏头看时南江,发现他正拿指尖缓缓地摩挲从窗外洒到桌上的阳光,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满眼贪恋。

付粥期待他能给他支持。

时南江心里应该很明白,戴祥辉看出这篇《方舟》是对自己老师的模仿,所以借着对付粥作品的评点,明里暗里讥讽他老师的不为主流所容。

付粥对自己的辩护,其实全是为时南江抱不平。为他自发表作品以来就一直受文学界猛烈批评而不平,为他在林湾中文系处处受议论而不平。

明明各有珠玑,为什么偏要色色相同?

“我的意见差不多这样,时老师有什么建议?”

戴祥辉把话轮推到时南江那里,付粥心里的弦一下紧绷起来。

他期待时南江替他说话,他期待夸赞,期待一个偏袒的词语或眼神。

仅仅是一个有温度的眼神也好。

几秒的沉默,讨论室里一片令人难耐的安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打算说话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脑子里出现了什么人都要写下来,谁都要关心,是一件很好的事,说明血还很热。”时南江拿指尖轻敲着桌面,视线从那一丛阳光转向付粥,栗色的瞳孔对上他期待的目光。

“但是要维持热度从始而终,要燃耗大量材料。如果中途不慎冷却,你打算怎么办?”

“换言之,你做好被许多人燃烧的准备了吗?”

付粥一下怔住,什么都回答不了。

“付粥?”

戴祥辉朝他挥了挥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您说什么?”

只是恍惚片刻,已经觉得窗外的天色暗淡下来。

戴祥辉摇摇头,无奈笑道,“我说,最近我课上有一个旁听的学生,和你当时很像,也是南江的追随者……现在想想,他那种气质真的独一无二,要是有人能取其精髓继承下来,也很好。”

是很好。这种好也是在他去世后才得到认可的。好像人一死,之前那些激烈的争论也都没有必要地柔和起来。

他看了眼桌上的打火机。泛着金属光泽的枪黑涂层上,刻着一双交缠在一起的脚,看不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在双足之下,跳跃着一捆火苗。

叮咚——

手机屏幕亮起来。

“有人想了解您发布的宝贝,快回复私信聊聊吧。”

那个锲而不舍的人又发来了私信。

看着提醒,付粥目光动了动。

胃口吊足,也许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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