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新雨轻轻吸了口气。
“她一定会醒来的。”他说着,轻轻捉住蒋醉余的手。
齐新雨的手是温热的,侧面有一点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又被护手霜反复软化。
但蒋醉余在厨房里做事,总是频繁地需要洗手。那双手被英国冷热分流的水管浸得冰凉,还残留着隐约的湿意。
齐新雨莫名地想起他们在惠特比心照不宣扣住手的那个下午,蒋醉余帮他举着足有三个球的冰淇淋盒子,手也是这样凉凉的。
“现在她现在状态已经变好了,”最后反倒是蒋醉余来安慰他,“我在团里和这边都挣了钱,能支持她用最好的治疗方案,医院对她也很尽心。”
齐新雨一边点头,一遍琢磨着怎么能合情合理地把自家医院的医生送过去看看病。
“蒋先生知道这个奶黄包给我的感觉吗?”齐新雨说。
它是那种令人安心的奶香甜蜜。想要惊世绝艳的美食不会想到它,寻求抚慰治愈的时候却绝对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
“就像一种粉橘色调,像西柚或者朝霞的颜色,一切都恰到好处。”
它承载着制作者最放松活泼的一段年岁,也把彼时彼刻的欢欣毫无保留地传递给食客。
这段话描述得很抽象,蒋醉余却跟着微笑起来。
他有时候会觉得齐新雨适合当幼师,语气语调自带一股引人身临其境的安静氛围感。
饶是蒋醉余这样自认为相当现实、没什么想象力的人,也很难不被他口中的画面所吸引。
说这份奶黄包能给人带来安谧,对他来说实在是最向往得到的评价了。
蒋醉余看了看时间,清鸡汤已经加热得差不多了,便揭开锅盖。
原先被牢牢锁在锅内的香味和温度喷涌而出,与相对较冷的空气碰撞成氤氲水雾。
等到热气稍微散开,浅黄色的鸡汤就呈现在了两人眼前。它仿佛是品质最好的水晶,一眼望去就能完全望个通透,找不到一丁点瑕疵所在。
汤品香气复杂,只因炖煮时甚至被加入了一块肘子提味。
蒋醉余在先前的混合肉泥里加入鸡蛋和浓稠的水淀粉,搅打上劲。
这里所用的淀粉水必须是土豆淀粉,方能保证炸出来的鸡肉呈现纯净的白色,其他玉米淀粉、红薯淀粉等做出来的成品都会偏黄。
水分被紧紧锁在肉里,等到煮熟品尝的时候,就会给人以滑嫩多汁的口感。
锅中分两次倒油润锅,当它升高到合适的温度,干净的木筷子插进去会开始冒小泡,就可以把肉糊从锅底慢慢铺开。
不必翻动油锅,只等着肉慢慢变熟浮起,便能保持下锅时一大片的形状。
与此同时,油温也不能过高,否则就做不出漂亮光滑的鸡肉片,而会变成坑坑洼洼的蜂窝状。
所以当一片鸡肉炸好,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炉火的不断加热,锅里的油温必然会升高,需要静候到油温回落再炸下一片。
这是一个相当考验耐心和时间把控的工作。
蒋醉余抽空在一旁另起炉灶煮了面条,眼睛还紧盯着油锅。若是多炸一会,鸡肉就会上色太过,失去清淡的外观。
毕竟这道菜虽然用到了油炸的手法,却并不追求脂肪带来的满足感,反而想要达成由内而外清新轻盈的感觉。
把雪白的鸡片一起放进清水里漂洗,洗去表面的浮油,肉的部分终于算是完成了。
他在空碗里打了个鸡蛋,邀请齐新雨用筷子轻轻在蛋黄上戳一个洞。
滚烫沸腾的鸡汤冲入碗中,迅速使蛋白定型,然后把带着龙须面的鸡汤从筷子洞轻轻倒入。
汤面就像酿豆腐一样把鸡蛋撑得开,却因为外层蛋白已经固定而不会破陋,圆滚滚地躺在空碗中。
这是第三个高难度的中餐技法,是专供给齐新雨一人的厨房表演。
被邀请来的七十五位客人甚至都没吃上,他们的鸡汤面里放的是圆滚滚的荷包蛋。
在齐新雨相当捧场的连声惊呼中,蒋醉余把雪白的鸡片和用鸡汤蒸熟的娃娃菜在周围摆了一圈。
整碗面就像是一朵长着硕大莲蓬的荷花,在水中轻轻荡漾。
蒋醉余很讲礼貌地指指鸡汤面:“厨师特供款,仅此一份,请用餐。”
食客非常配合地“哇”出声。
齐新雨三百六十度拍了一圈,在厨师大人“再不吃要泡涨了”的催促中,依依不舍地伸出筷子。
鸡片表面光滑细腻,吃起来和外观一样的绵软弹嫩,还因为其中少量鱼肉的存在而多了几分水产的鲜香。
娃娃菜味道清甜;鸡蛋被时间和温度一同催熟,滑嫩得出奇,在鸡汤的滋润哺育下沾染上浓浓的肉香。
齐新雨按照厨师先生的指导,取为数不多粘了边缘未凝固蛋黄的面条,和鸡蛋、鸡片和娃娃菜一同放入口中。
面条和青菜是柔软中带着韧劲,蛋黄和鸡片则是入口即化般的细腻绵密。
但比起原本清淡鲜甜的汤面,一点蛋黄的加入使整口食物都变得醇厚起来。它把其它食材都拢到自己的怀抱中,更增几分丝滑。
“只有我能吃到,也太可惜了。”齐新雨有点遗憾。
菜单上对这道主食只是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鸡汤面”,根本不足以概括它背后奠基的两大国宴菜思路,现在甚至冒出了没在人前表现的隐藏手法。
明明按照其它菜品的命名习惯,为了防止误伤到什么都有可能过敏的西方宾客们、顺便展现烹饪技法的多样性,各类技法和食材都标得一清二楚。
比如奶黄包虽然外观精巧,但起个“造型奶黄包”的名字毕竟妥帖。
鸡汤面在其中显得格外“鸡立鹤群”。
齐新雨很自然地猜测:“它也有故事吗?”
蒋醉余点点头。
餐厅的灯光很漂亮,店主夫妇精挑细选的装饰灯流光溢彩,只有情人节等重要节日或有顾客在此定情才会打开。
齐新雨摸摸鼻尖,有一点光晕打在那里,在他视野底端飘飘忽忽地发亮:“那……我有这个荣幸了解吗?”
从旁观角度看,那片光像霓虹碎片洒在他脸上。
蒋醉余感觉自己心跳静止了一拍。
他定定神,讲了个冷笑话:“这道菜的背后是,我本来想管它叫‘用植物尸油加工动物尸体和动物的孩子、搭配植物骨灰制成的菜’,但是夏洛特他们不同意。”
齐新雨原本拨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穗穗,闻言慢慢睁大眼睛:“酷诶。”
蒋醉余一句“开玩笑的”卡在口中,突然笑了。
“关于鸡汤面的故事,如果你想听,那我就想讲。”
故事比奶黄包更久远一点,要把时间转回到蒋醉余还在福利院的时候。
出于成本考虑,它自然不会建立在什么繁华地界。走出去不远就是农田,把稻田里的鸭子和拖拉机上的牛背鹭掺进蒋醉余的童年。
那时候,每到芒种之类农忙的日子,院长奶奶都喜欢带着他们去给乡邻帮忙。
小孩子干不了什么活,起初不过是在旁边搭把手,却总要被大人塞上好多好多礼物。
蛋黄几乎有些发红的土鸡蛋、被连月烟火熏出复杂风味的火腿、新鲜挖出还带着淤泥的红藕,一同组成了他对美食的最初印象。
从田里回来的晚饭很固定,就是鸡汤面。
因为院长奶奶总要说,让他们把汤喝完、发发汗洗个澡,回去做个浅碧深黄的沉甸甸的梦。
切几片火腿,老母鸡炖出金黄的鸡汤,里面下一把细细的银丝挂面,然后烫上两颗翠绿的小青菜,每人还能分到一只荷包蛋。
荷包蛋是实心的,怕孩子们吃了不舒服。只有蒋醉余曾经吃到过溏心蛋,是在他长大一点后作为帮厨给自己偷偷昧下的。
也许是因为累了一天才显得格外美味,也许是因为热汤实在熨帖;蒋醉余很俗套地将记忆里的味道奉为珍宝。
所以在计划菜单时,这是他第一道确定的主食。
蒋醉余喝了口柠檬气泡水,任凭二氧化碳泡泡在舌尖争先恐后地炸开。
“所以小齐,你知道吗,当你告诉我你要送我一副以芒种为题材的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太巧了。”
是要叩谢多少遍命运和因缘,才能把一切际遇陈列得恰到好处——
恰巧数年前你在舞台下望向人群中的我,恰巧数月前我打开《美食之王》的官网、用钥匙拧开你的家门,恰巧数天前我们看见同样的世界、满抱相似的心情。
齐新雨珍重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
因为客人已经离开,餐厅冷气没有开很大。
热汤的暖流像攀上脊柱,向着全身蔓延。齐新雨被捂在其中,脸上泛起红意,拎起oversize的T恤领口轻轻抖了抖。
这衣服走的可能是褴褛风,刻意在肩头后腰之类的地方划开些口子,皮肉从缝隙里花枝招展地露出来。
以前在团里的时候有队员谈恋爱,蒋醉余想,好像随意干涉对方穿衣风格是大忌。他楼下宿舍有一对为此都打起来了。
……但是真的不能让齐新雨以后少穿这件衣服吗!
他知道齐新雨是混血,白种人天生容易把血液颜色透出来,心情一激荡就上脸;但从没想过他这么白。
粉白的,哪里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