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朗有一点说得没错,他只有一个人,旺季来临,忙起来免不了要再雇人。
做同样的工作,夏以臻相信自己一定会是那个最负责的。没人比她更熟悉,也更爱自家这间小铺面,她不会偷懒摸鱼,完全可以一个顶俩。
只要用心,尽全力和盛朗一起将店铺打理好,他们可以共赢。既不会耽误盛朗勤工俭学,她也有机会让奶奶和自己过得更好。
夏以臻点头的瞬间,盛朗似乎提前就有了预感,她还没站稳,就被盛朗拥入怀里。
她被紧紧箍着,肩窝处是盛朗深埋的脑袋。他的耳朵很热,虽然看不到表情,但他的幸福与开心依旧很明显。
“大夏天贴这么紧,你不热呀……”夏以臻推推他。
“别动。抱一会。”
推不动盛朗,夏以臻便也不再折腾。立正了好好给他抱。
这个人真是…平日总给人一股疏疏离离的分寸感,满脸写着不近生人。私下又好像时刻皮肤饥渴,不是手掌就是脸颊,下意识总会贴过来。
不过盛朗拥抱夏以臻的时候只是拥抱。
他的手掌不会不安分地乱动,偶尔动一下,也就是掌根又紧了紧,指骨又深深向下陷了陷,仅此。
就像他说的,他只是想抱抱夏以臻。
这让夏以臻想起动物园的考拉抱树。
胆小地摸到树干,就紧紧贴上去。既是生理需要,也是心理。
……
“夏以臻啊。你醒了吧?你昨天听没听见家里有怪声?”
卧室门外传来孙静香的大嗓门。
她大概看到了屋内亮着灯,便简单敲敲门,推门往里进。
“我奶奶来了!”
夏以臻警铃大作,崩溃地拍拍盛朗肩头。
一瞬间,她的视线分别掠过自己猛然推开盛朗的手、被盛朗挤压出褶皱的睡裙、两间屋中央大开的门、和盛朗在自己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睡衣……
死了。这次彻底是死了。
在孙静香的大脚迈入卧室的刹那,她刚刚与盛朗勉强拉开一人距离,摇晃着稳住足底,手指匆乱梳理发丝。
盛朗倒不遮掩。他只是撑着椅背将挺拔的身体摆正,看到孙静香的同时,他点头稳稳道了句“奶奶早”。
孙静香手里握着一把剑。
她刚跟练完银发剑客的直播间,脸上正带着某种锐不可当的士气。
她对自己的评价没错。此刻她老刁鹰一般的眼睛,定位飞快精准,从夏以臻与盛朗身上分别划过。
“奶奶你怎么不敲门啊…”
夏以臻将这种紧张氛围打断。她责备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气势,相比之下,还是孙静香的嗓门更大。
“我敲了啊。”
她伸出的宝剑来回摆了摆,“你们俩这是……哎你脖子怎么了。”
孙静香的剑头,最后戳在被夏以臻掩耳盗铃般捂住的锁骨上。
“没什么……蚊子咬的。抓破了,抹了点药水。”
夏以臻逃开眼神,手掌心虚地挠了挠,似乎是真的痒。
“红的那些,不会是你刮的痧吧。”孙静香又指了指另外几处。
“嗯…”夏以臻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嗯。”孙静香放下剑。
夏以臻匆忙又解释:“我和盛朗在一起是因为盛朗昨天给我们修楼梯,不下心摔下去了…”
她指指盛朗包裹纱布的右腿。
“摔了?不得了!”孙静香大叫。
夏以臻用弱小的声音强调,“差不多摔断了,我才来帮助他…”
孙静香冲进来,俯下笨拙的身体,一边捏捏盛朗的腿,一边紧张地抬头看他。
“摔得挺厉害啊,疼吧?去医院了没有。”
盛朗摇摇头示意没事。顿了顿又突然说:“奶奶,有空吗?我有话和您说。”
“你要说什么…”
夏以臻向盛朗发去眼神警告。盛朗看向她,还是一股平静的样子。
“夏以臻,你先去厨房帮我烧点热水好不好。我和奶奶说完就下去做早饭。”
“不是…我不能听吗?”
孙静香长长地闷了口气,脸沉下来,也望着夏以臻。
“你出去,奶奶也有话要和盛朗说。”
—
清早的小院,海潮带来的薄雾未散。夏以臻守着灶上的一锅热水咕嘟冒泡……与其说此刻烧的是热水,更像是在烧她本人。
她正被自己亲手架在炉灶上小火慢炖。
她时不时向二楼张望。楼上大门紧闭,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争吵传来。
孙静香的脾气向来火爆,又能说会道,得理不饶人。撞见自己孙女和房客清凉上阵、互通卧室……还不知道要发射什么级别的火力炮。
可比起这些,她更害怕眼前的安静。这太反常…大概奶奶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她的孙女从没谈过恋爱,初次动情竟然是和男房客。纯情房东俏房客……还不知会引发她怎样的想象。
盛朗那个人看起来家教很好,大概也只会乖乖听训,孙静香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如果奶奶让他和自己分手呢?
让他搬出去呢?
……
水开了一遍又一遍 。
夏以臻托着腮坐在灶火旁,意识早已乱成一锅粥。直到她听到了楼上传来清晰的开门声,才蓦地站起身向上望去。
只有孙静香一个人从房间出来。
当她笨重的身体走入夏以臻视线里时,孙静香探头向下喊道:“你给我上来。”
随后她不等夏以臻,先一步回了屋。
夏以臻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总觉得孙静香这次将门关得很响。她还在许愿是风吹的,是自己想多了…直到踏入孙静香房间,才发觉手心早已凉透。
孙静香坐在床上,“你找地方坐吧。”
“站着吧。”
夏以臻心虚地斜靠窗边,手指互相撕着新生的肉刺。
“什么时候的事。”孙静香的眼睛要杀人。
这种眼神只在夏以臻小时候把67分的数学卷篡改成87分送给奶奶签字时,见过差不多的。
她只能装蒜,“什么啊…他没告诉你吗。”
“你是我孙女他是我孙女?”
“知道了…”
夏以臻垂下头,食指挠着脸颊,“他在燕市就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在一起就是昨天。他提的。我同意的。就这些。”
夏以臻说完抬起头,接受孙静香审判的眼神,“奶奶,我真的喜欢他。您不同意也别生气啊…他真的很好。”
“这些我比你知道。我没问这个。”孙静香双腮沉着,“我说你脖子,还有盛朗的腿,怎么弄的。”
夏以臻懵怔…果然审讯要分开审。
她以为盛朗说的会是昨晚自己只身犯险的事,结果盛朗只字未提。自己倒是先把和盛朗的小情侣心思招得明明白白。
但事已至此,想继续瞒这个人精老太太也是痴人说梦,夏以臻便把allure lounge那夜的前因后果,通通坦白从宽。
孙静香听完捂住肋骨。她粗喘着,手指带着气直直戳向夏以臻。
“你真是一点不让人放心!”
她恨得咬牙切齿,已经开始浑浊的眼里,似乎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
“你原本打算喝多少酒?喝到我死那天?”
“奶奶你说什么呢!”
夏以臻扑过去,伏在孙静香膝头。她看着孙静香的眼窝里蓄起泪水。在此之前,她已经几乎忘记这个强大的女人是会哭的。
奶奶的眼睑已经因萎缩而变得松弛,眼球也深深地凹了进去,她的眼皮因岁月雕琢似乎已经成了一座年岁久远的大坝,横在那里,可以蓄住所有悲伤。
孙静香用粗糙、布满皱纹的手掌揩了一把眼角,那里的潮湿便匆匆被.干涸开裂的掌纹吸收,带走。
“我真是后怕啊。”孙静香发暗的双唇颤抖着,像蝉的翅膀在颤动。
夏以臻的眼泪跟着掉下来。心头是针尖扎过的疼。
她还没好好为奶奶做点什么,她就已经老了,老得这样明显。她能明白奶奶是在心疼,可她也同样愿意为奶奶做所有啊。
她们是家人,唯一仅剩的家人。
夏以臻的手抚过孙静香的胸口,像小时候肚子疼,奶奶给她理顺那样。
耳边是孙静香粗粗的气息,“小朗嘴巴紧,不说就算了,连你也不告诉奶奶。真出了事,我…”
“这不是好好的。”
夏以臻勉强扬起一张笑脸,将孙静香粗糙的手放上她的脸颊,“奶奶,我告诉你个消息,保准你听了就不难过了。”
她望着孙静香的双眼,充满期待地盯着这双冬湖一般的眸子里即将发生的变化。
“我和盛朗准备一起经营你的面馆了。盛朗说,还叫家味。我们一起把你的铺子做下去。”
她粲然笑着,按着孙静香的双手在脸颊摩挲,“以后我会和你一样,就靠双手做小本生意赚钱。你就是我俩的老师。你开心吗?奶奶。”
和夏以臻期待的不同,这双眼睛并没有发出冰面似的光亮,而是在瞬间,被更多浑浊的湖水淹没了。
“你这个苦孩子,奶奶帮不了你……奶奶帮不了你……”
孙静香把夏以臻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摇晃着。她的眼睛大概只是眨了几眨,夏以臻就长大了,长成了要独自面对这个纷乱世界的大人。
可她从来都帮不上什么大忙。一日三餐,四时有序,她只能做着一个老家伙能做的最微末的事。
以后,她很想能看见夏以臻的未来,再帮上一点,一点就行。
“我已经很满足了。”
夏以臻埋在孙静香怀里,终于懂了盛朗想要的那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