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朗月的去意已绝,他忍着疼痛,用意志力抵抗着身后女人一声声的呼唤,早已泪流满面的他,最终却还是败在了那句……
“求求你……”
他最是不愿曾经那个站在他心中的云端的那样的存在,被践踏了尊严,委身求全于什么。
他是骄傲的少年郎,他眼中的母亲也应该是值得他敬仰的骄傲之人。
就算面对现实,他也不愿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亲手践踏自己的尊严,更不愿让她玷污了自己曾经因回忆而蔓生的幻想。
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眼中的自己究竟算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求的是什么。
而他怎敢,又怎配受得起。
“别说了。”
朗月回过神来,疲惫的眼皮耷拉在眸子上,他的声音虚缓,似找不到任何生机的死囚——一个自缚的死囚。
若画颤抖着手,攀上了朗月的肩,瞪着突出来的满是血丝的双目,紧紧盯着朗月的面庞看,口中除了那一句句“澈儿”,什么都吐不出来,她真的变成了一个只会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老婆子。
朗月低垂的眸子中的光并未全然泯灭,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却没有得到除了那疯癫之语以外的任何回应。最终,那些微弱的神采一点一点地流走,他静静地定在那里,任由若画摆布。
朗月,其实……娘到底有什么错呢?
当年裴家覆灭,她何尝不是受害者?
若不是爹和他这样的累赘,她怎么会吃那么多她本不该吃的苦?
她何须以弱女子之躯,不惜耗尽自己所有的一切,从中原盛京迢迢万里感到远在南海的仙机门?
她何苦为了他,放低姿态,跪在仙机门阴冷潮湿的寒门石阶上,孤注一掷地将当时那唯一一线生机求给他?
至于后来,她为何突然变了心,也只是不希望带上他这样的累赘罢了,她清醒了,她知道没有他这个有着世间容不下的身世的儿子,可以过得更好。
朗月,你太自负了,自负地觉得,为人父母就应当给孩子理所应当的偏爱,不惜生命的偏爱……
你这样的人,凭什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制裁和为难这个不过只是想好好活着的普通人?
难道,就因为这个普通人顶着那一个“母亲”的称谓么?
被爱,对他来说,从不是必要条件。
他和别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女人一遍一遍地喊着那快要让他耳朵生茧子的话,他恍惚地动了动唇角,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让他讽刺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若画,笑自己为难的竟然是一个失了心疯了的、早已失去正常交流能力的疯子。
他也笑自己没有资格对秦澈敏感和抵触,因为,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母亲身旁的本就是他,而不是自己,他是不能插足其中的一个局外人。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一个,只会仗着那单薄的一层早已过往的关系,而置喙他人的,又自欺欺人的,自囚之徒。
罢了……
他又在劝自己。
若画已经左顾右盼地看了他许久,终于抬高了手臂,朝她死死不肯移开目光的面庞上,想要抚摸上去。
此时,外面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刺耳之声,朗月记得,这正是不久前,接应他来此的两位侍女中的其中一位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回身查看情况,他就被若画的动作吓了一跳。
若画猛然缩回了刚要靠近的手,她紧紧蜷缩起手指,抱紧了头,目眦尽裂地盯向朗月背后的屋外之景,然后屈膝下去,以扭曲的姿态歪倒下去,眸中泣血,鬼哭狼嚎起来:“我的澈儿!我的澈儿到底在哪里?你不是我的澈儿!你不是!”
她的态度已经翻转多次,朗月竟已习惯。
此时的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因为他从若画穿过自己的目光中撇见了那一簇簇突兀的火光,它烧开了黑朦朦的夜,断叶般的火缘冲天,倒映在若画的眼眸中,也反射在他的目光里。
这让朗月瞳孔顿时震动起来。
外面的火光越烧越旺,光亮如猛虎一般扑进来,而若画就像是传说中被法海的宝塔金光压地无法动弹的白蛇妖,她痛苦地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火光扑朔迷离,朗月的影子逆着光亮,倒映在若画半边发白的脸庞上。
而他亲眼看着,若画的另一边被光亮照耀的地方开始抽搐,皮下似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将本就松弛的皮囊挤压出层层叠叠而分布不均的褶皱,一条条血色的虫形物,穿梭在褶皱外被绷紧了的薄如蛋壳的苍白的地方,红的,白的,分明可见。
血蠕畏火,它们的宿主也会惧怕火光,只要一见火光,轻则像那些他曾经见过的沧淩城的百姓们一样,胸闷气短,神智紊乱,被欲望迷心,或是被欲望左右,进而被刹摩控制。
而重则……朗月说实话,他除了那早已故去的陈家祖父的友人张老先生以外,他再举不出其他任何例子。
他猜测,血疾一旦严重至此,宿主身体内的血蠕会将他的心脏和胸骨啃噬地稀碎,宿主身死,血蠕不会死。
它们在得到宿主一定的“献祭”后,会变得愈加强大,它们会自行从死去的宿主中离开,以庞大的数量进军街道,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寻找宿主,或是直接享用眼前的美餐,直到它们的体型越来越大,以至于能够挤满大街小巷,掀动腥风血雨。
就像六年前的庆阳镇。
朗月曾经感叹过,若不是他和萧喜发现及时,烧去了张老先生的遗骸,以后可不知道这具遗骸会温养出多少害人的血蠕祸害沧淩城。
他的母亲,这个叫做若画的女人,她的种种一切症状,都告诉了他一个极其残忍的答案——她身患血蠕,且必已到强弩之末。
他的直觉和经验都不可能同时出错,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居然是血蠕?!怎么会?!
难道……那盛京城人人而言的,秦府夫人身患之重病就是血蠕?!这么多年来,方圆百里下,谁会知道血蠕?!谁会知道,这根本就是无解之症?!
不谈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抓住幕后黑手,像沧淩城一样帮她化险为夷,可已经拖了这么久了,他就是做到了这一切,秦府夫人也根本就没有救了!这是回天乏术的事情!
所以,他见了母亲,被践踏了自尊走向自我怀疑后,老天爷却还要在他希望泯灭消散的时候,在他耳边无声低语——给你见到自己从前做梦都想见到的人的机会,你就必须接受她死亡的残酷现实。
外面响动起一阵又一阵的踩踏的动静,呼唤声雷动,无一不竭力朝他们的方向呼喊过来——“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快!!!”
而朗月的双耳早已没有精力去捕捉这些了,他石化般地立在那里,看着声声泣血的女人,挣扎,扭曲。
直到一队人冒着风险,跨过了浓烟不止的走水之地,几个拉走了秦夫人,几个则拦在了朗月面前,说,今夜丫鬟不小心将灯柱掉落在了草地上,引发了这桩火灾,夫人见不得光亮,受了惊吓,精神疯癫实属意料之中,还请他不要太在意。
在这些人委婉的劝离下,朗月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里,只好随着他们一起,趁火势还未延申到屋前,跑了出去。
朗月眯起麻木的眼,透过快要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看到了不远处,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拎着个水桶,学着下人们惊恐扑火动作,滥竽充数的萧喜。
他心中生疑,走近她的方向,不久后,萧喜就看到了他,招呼他赶紧过来。
油腻腻的烟雾乌烟瘴气磨弱了萧喜视野的清晰度,她只顾着瞧人有没有过来,而没有放注意力在本就看不清的朗月的脆弱悲戚的模样上。
她立马叫朗月弯腰下来,看她发现的新线索:“这边本来平坦的地方却多出了一块凹陷的泥坑,你看这上面,落了半截脚印,是后脚跟的,大小和形状一看便知道是刚刚丢了灯笼被磕绊倒的丫鬟的。泥土能烙印脚印,还保持了形态,这说明泥土是湿润的,但北方秋日干燥,半日不下雨的情况下,暴露在外面的泥土是很难变成这样的。
除非,这处泥坑本就不存在,在先前应该是有什么石块压在上面的,所以下面的泥土能保持湿润。这是有人在半日内故意搬走了石块,提前预判了这场火灾的发生,还顺其自然地嫁祸给了丫鬟。
虽然泥土的湿润完全可以用手触摸出来,但大晚上的,泥土啊啥的都乌漆嘛黑的就算了,浓雾四起下,谁能注意脚底之事?此事作案原理简单,但却很难被识破。”
朗月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无事发生,所以还是回应了:“既然如此,你是怎么一下子就破解掉的?”
萧喜很快反应起来,她拍了拍手掌,重新站直,昂首示意了一番眼前逐渐被控制的火势,道:“这么大的火势,光靠几盏倒在草上的火烛,是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烧起来的。更何况,火势燃烧的地区分明是被提前规划好了的,这里的草坪又不止那一处,怎么那野火就不偏不倚地烧那儿了?野火可是最难控制。
你看,他们扑火的模样,便也知道它的厉害了。”
朗月移开目光,他重新蹲下了身子,用手撮起泥坑周围的土壤,不久后,他从被烧秃了长草的一块混有炭火中,摸出了半截被烧地仅剩下丝芯的长条后,才终于恍然大悟地道:“这周围被做了手脚,这只蘸取了烧油的长条被提前藏在了长草之中。泥坑上的石块被搬空,走惯了平坦路的丫鬟在晚上必然会被绊倒,手中提灯倒落,火种接上了长条,火势得意在短时间内蔓延在固定的位置后,再慢慢扩展。”
“你闻闻这丝芯的味道,”萧喜提道。
朗月照做着,他眉心一皱,道:“有极其微弱的鬼草气息,但因为浓重的焦味而被掩饰起来,如若不小心,必然会遗漏掉这一关键。”
萧喜长叹了一口气:“又是秦昊……”
她目光定在了火光之内的那座阴暗萧索的屋宅,道:“秦昊故意将火光安置在能让屋宅受光度最广的方向,就只是为了让秦夫人发疯?”
她匪夷所思的语气触动了朗月藏在隐蔽角落的心绪。
他面色苍白着,眼眶还留着哭过的红晕,他的眼睛追着那座屋宅不放。
他知道,这火光是被故意放出来,好让秦夫人的血蠕发作的,是秦昊故意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故意让他知道他的母亲早已命不久矣。
挑衅和玩味的意味昭然若知。
为什么秦夫人中了这么多年的血蠕会选择在此时突然爆发?为什么外面的火光被算计地如此精明准确?
秦昊,刹摩……最想折磨的人真的只是秦夫人么?
难道,不是他么?
因为他的出现,刹摩对他起了玩心,他把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却不急着铲除,而是诛心伤神,一步步地折磨着他,一步步地逼着他自己跳下悬崖尽头。
刹摩的目的本该是他……才对吧?
刹摩费尽心机害死苏且光,又绞尽脑汁地将南城门粥水的见不得人的罪证,明晃晃地甩在他的脸上,他甚至还让秦夫人的出现,摧毁他的心理防线,并且还要不遗余力地杀死她。
背负这些的他,虽然活着,却比死人难过的多。
说起来,苏且光和娘,他们最后何尝不是为他而死?
可最难熬的痛苦往往是人心酿造的,人心复杂,死亡有时候是解脱,有时候也会是让痛苦戛然而止的最果断的方法,死亡比不上复杂的人心。所以,真正受伤最多的人,不会是苏且光,不会是娘,只会是他自己。
朗月根本再没有任何调整好状态的念想,他如油尽灯枯之人,放弃了所有生机和希望。他的自尊一文不值,他的自责如江水滔滔不绝,他的存在让周围的人非死即伤,他的未来注定孤寞自伤。
难道萧喜……之所以会被盯上,也是和他有关么?
刹摩,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朗月的面容血色全无,白的似一张纸,平展在沉默的夜里,和夜色一同沉默。
火被扑灭了,秦澈很快就带着人跑了过来,连忙赔罪道歉,随后,二话不说就将他们领到了住宅,说什么都要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
浓雾散去,萧喜终还是注意到了朗月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本欲再开的口不得已欲言又止,看着朗月一言不发地离去的背影,她心中默念,今晚必然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但朗月有意对她有所隐瞒,可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次的性质和以往的大不相同。
她为此忧心仲仲,却不知从何说起。
更何况,今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是不可能再出来闹腾一波了。
那便只好明日再说了。
到了明日,便又少了一日。
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