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早在秦大将军和秦二公子赶往南城门前,就提前说明过自己救治那些无辜百姓的事情,所以他和萧喜一路上办事都无人阻拦,非常顺畅。
他们走走停停,竟也在不知不觉间从盛京城的南城门走到了其他方位的边缘地带的大街小巷上,一处一处地用鬼草之气探查中毒的人,再一个一个地为他们排毒去气。
所以尽管一路平安顺畅,但一整个流程下来,他们两个无一不精疲力竭,同时,他们原本干净的衣物上也沾染上了贫民区恶臭扑鼻的气味,侵扰神智,伤身伤神下,他们往秦府敢的时候不得已放慢了脚步,尽管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时间无比有限。
原本他们很天真地以为,解决范围不大又一路顺风的情况下,他们会有剩余的时间去打探秦昊的消息。
但没想到的是,他们几乎一整天都被“困”在了那一只只怨气冲天的贫民灾区中,与外界流通的消息渠道完全无缘,而他们也不指望能从这些消息逼仄的灾区中获得什么有用的听闻。
当他们重新回府并沐浴换衣完毕后,挂在西山头的半头夕阳也早已落回东海,天幕垂暗,并肩同行的两个人也仅能看清对方半边的面容。
秦府的下人们陆续点上了府内上上下下的灯,从高处垂落下的昏黄色的灯花绽放在草坪上,倒像是生长在秋日夕阳里的生机勃勃的菊花。
朗月换好一身天青色吉祥纹长袍,便推开了沐浴身子的屋子,想去找萧喜,却在门刚刚敞开的那一刻,被一对丫鬟拦下。
她们行下礼,语气谦恭,道:“二公子叫女婢们传话,说是多谢您帮他找到了自证清白的机会,二公子还派奴婢们带您去夫人的院子,他说,他已经让夫人在等你了。”
听到“夫人”两个字,朗月平静的瞳孔顿缩了一番,喉结微微滑动后,他才怔怔地回应:“二公子言重了。”
“那随奴婢们来吧,”两个丫鬟齐齐做了个“请”的动作,很是隆重。
朗月顿了顿,还是问道:“怎么不见你们请萧公子?”
两个丫鬟面不改色地道:“因为,夫人交代说,她只想见你。”
“……好,”朗月藏在长袖下的双手默默颤抖着合握了起来。
穿过几条弯弯绕绕连山带水的造着景的小路,朗月的眼睛早已习惯了秦府夜晚这般奢靡的做派——灯烛无数,草坪上缀满了菊花般的灯花,溪流中晃荡着不夜城般的传世奇画,犹如仙境,虚虚幻幻,也带着真真切切的影子。
这里的夜晚不比白昼晦暗多少。
所以,在秦夫人的院落出现的时候,突兀感犹如格外具有穿透力的长针,戳入了朗月的双眸,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再重新睁开。
眼前的被灯光包裹在中央的却也被夜色笼罩着的院落,似从虚幻仙境中割裂开来的孤独的世界,它坐落在这里,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一声动静都不曾发生,但它的缄默带着无穷的杀伤力,闻见者不由失语。
朗月还在兀自伤神中,那两个丫鬟慢慢退到了院外的石板路上,细声交代:“夫人精神不济,不准没有她准肯的人进入其中,奴婢们就先行告退了。夫人每次也只肯见一个人,二公子特意为公子您腾了时间出来,故不曾亲自来,公子您莫要怪罪。”
“切记,夫人惧怕光亮,公子您切莫随意行事。”丫鬟走前,特地强调了一声,言语之间不容拒绝。
她们的意思无非就是,不准朗月在内点灯,让夫人受惊罢了。
朗月颔首,待丫鬟们都离去后,他独自一人就着单薄的月色,踏入了宅院。
“夫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被注了铅,举手投足都变得迟缓和沉重起来,他抬着千斤重的手,按照礼仪扣了扣门,他生涩地道了一声称呼,后而本想着再酝酿些什么话来,却被门内的声音直接打断。
“进来吧,”沉稳而干涩的声线重重地落在了朗月的耳朵里。
这个声音……
尽管他的脑海里有千万道声音在告诉他,“绝无可能”这四个字,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阻拦地了自己在心里喊出了那句答案。
是娘的声音……
他忘不掉的声音,他怎么能忘得掉?可这又怎么可能?
他的眼眸生出无法抑制的酸意。
门内的声音也让他生出了一股同样无法抑制的冲动,一股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
朗月的动作失了方寸,以至于他在进屋后,完全忘记了阖门的事情,这本该是被他视为格外无力的举动。
缕缕月色挂进了屋内的门板上,斜斜地随着秋日夜晚冷冷的风,打在了飘逸的纱幔上,纱幔前端坐着一位阖着眸子的女子,她面目亮了半面,那是月亮的光泽。
“娘……”朗月失了神,理智全失后,他的脑海里再没有任何告诫他的声音,他无需行自己平日里的作风,无须客观分析眼前之事究竟虚实与否。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若画的面容虽然早已被描摹上了岁月的色彩,但她的每一寸眉目在朗月眼里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尽管她被多年的病痛折磨地面黄肌瘦,但她在朗月眼里,始终都是十二年前,丢下他的母亲的模样。
他不可能认错,绝无可能。
太深刻的记忆了,它们刻在朗月幼小的心灵中,日日夜夜带给他犹如嗜血啃骨般的疼痛。可到底,他也只以为母亲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才不得不那么做的时候,他要抚慰的不过就是哀痛母亲的死亡,但单单这一个痛心之处,他也花了十二年的光阴岁月和芍七多年的陪伴开导,才好不容易从其中走出来。
命运弄人,十二年的现在,师父却忽然告诉他,母亲根本就没有死。
母亲没有履行承诺来带他走,十二年这么久的时间里,母亲没有死,也明明都知道他的下落,却不肯来看他一眼。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他被抛弃了……
他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承认,他甚至懦弱到,怀疑师父口中之言真假与否,母亲真的还活着么?或许她是有别的难言之隐呢?或许,他不是被抛弃的?
但无论他怎么逃避,都无法完全否认自己被欺骗的事实。
十二年的努力全然白费,他从刚刚逃离出来的光明之中退回童年的阴影之中,而这阴影比从前十二年的加起来还要阴郁、沉重。
所以,他讨厌别人骗他。
但如今的他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一切,他的逃避无法再给他带来心理的慰藉,他无处可逃。
眼中的女人,究竟是他的娘,还是秦府的夫人,他竟恍惚地无法分清。而他分不清的从来不是本质,而是身份。
师父说的是对的,母亲当年真的没有死。她否认了自己曾经一切可笑的顾虑,她哪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哪里不是抛弃了他?
她丢开了他,丢开了父亲,丢开了裴家,她换掉了名字,改掉了背景,隐身在世间,给所有人织了个弥天大谎,所有人都以为她随着裴家死了。她重新嫁了人,摇身一变,成了秦大将军的续弦夫人,风风光光地过着这十二年的日子。她为秦大将军诞下了秦二公子,甚至取了与他一样的“澈”字。
想来,他似乎一开始就对秦澈这个名字敏感。
并且,他能从秦澈身上看到母亲,乃至自己的影子。
这不禁让朗月产生了自轻自贱的念头,他十二年的执着不过都是自作多情罢了,在母亲眼里,他其实只是个复制品,廉价品。
这是何等的羞辱,也让朗月失控地忘却了规矩,只顾着冲到若画的面前,哑着声音,再喊她一声“母亲”。
这是苦涩、带着质问的口吻。
若画终于睁开了目光,她死水一般的眸光被月光照亮后,倒映着朗月的面容。
但她的神色与方才并无任何区别,冷漠地像个死人。
她嘴角忽然抽动起来,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她无力垂落的臂膀腾地抬起,狠狠地推开了站在她眼前的朗月,发了疯似的喊道:“你是谁?!你又骗我?!你又骗我!”
她哭起来,喊声更是撕心裂肺:“你不是我的澈儿!你不是!你不是!不是说好了,晚上也能让我见到我的澈儿么?!你不是我的澈儿!又骗我!!!”
她的触碰清醒地告诉了朗月,这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朗月湿润的眸子蓄满了泪水,他以为眼前的女人至少会认出他来,至少会跟他说一句假惺惺的道歉或安慰,至少也会……给他一个尽管不能服众的解释。
若画口中那一句句“你不是”是扎进他心间的一只只刀片,她说的“晚上也能让我见到我的澈儿”中的“也”字多么伤人,它证明了,她想见的人从来不是他,而是那每日给她请安,每日给她照顾和安抚的秦澈。
他是她的澈儿。
而他不是。
他在意识到自己可笑地不可理喻后,质问着自己,为什么明明选择了放弃挣扎,为什么自己明明知道了逃避无法再有用,他还要这么自以为是的认为,母亲在自己面前,还有留那么一分一毫的情面给他?
他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
他为什么还不肯放过自己?
不要执着了,朗月。
他忽地仰了仰头,撇开目光后,嘴角无力地自嘲一笑,晶莹的泪水滑过他微红的鼻间,夜间穿梭在屋子中的凉风为虎作伥,给他本就冷瑟单薄的心裹上了飕飕的凉意。
“原来……我在您的眼里,是这么的一文不值。”
“原来这些年来,我的执着、挣扎和伤痛都不过是个笑话,您要是知道了,应该也会笑吧?”
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地往下流淌,他隔着不过半尺的距离看着若画,却感觉明明这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人,竟比他十二年来一直至少存在在自己幻想中的那虚幻不定的身影,还要遥不可及。
他的呼吸急促,声音虚弱,明明流着泪,嘴角却依旧挂着笑,他戳着自己的心口,嗤笑一声:“因为,我都觉得自己可笑。”
卑微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上气,但他的骄傲和师父对他的教诲不让他哭,他隐忍,忍泪忍痛,可他忍不住,但依旧要忍,所以疼痛是双倍的。
他猛地转过身,抬手撮了一把泪,朝门外跨过去。
他跨步的幅度很大,牵动了腰间所挂之玉,它上面的流苏玉串与昭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它被甩出他的下摆,在月色的照拂下,散发出更为夺目的光泽。
这抹光泽似带着某种不可抵抗的魔力,只一眼,就让若画混乱的思想世界全然颠倒,她忙不迭地扑上去,双手死死地扯着朗月的后背的衣角,身体本就瘦弱的她在此时不认命般地死犟着,哪怕身子歪倒,她也不肯松下手上的气力。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朗月的背影,不再大喊大叫,她双目流着滔滔不绝地泪,口中神神叨叨地念着:“别走……别走……你就是我的澈儿!你是……我的澈儿,别走……别走……”
“娘错了……娘刚刚错了……求求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