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内院——
秦澈走到一座身居内院、四壁门窗皆用特殊的避光材质制成的屋子,面容平静地整了整衣袍,轻轻扣门,假作温和的口吻,道:“母亲,孩儿来给您请安了。”
但屋子里任何回应都没有传出。
他身后紧紧跟随的一群小厮丫鬟们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快好多年了吧,愈来愈疯癫的夫人对二公子经常这样不上心。
这群人没有等秦澈发话,放好了东西后就默默后退,退到了内院外,排排站好——这是秦澈立下的规矩,他说是不希望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出现在母亲面前,这会刺激到她。
秦澈眸光阴冷,头也不回地就踏进了屋子,再将屋门紧紧闭上。
屋内,没有任何光亮,四面八方的门窗都阻隔了阳光的进入,而屋子内也没有防止任何可以发出光亮的火烛之类的物件——与其说是担心秦夫人受刺激,不如说她其实是中了血蠕,见光即死。
秦澈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
他面无血色的表情忽然柔和下来,嘴角挂着温润的笑,他笑意盈盈地走向屋子身处那个背着他打坐的身影。
“母亲,我是澈儿啊,你怎么不看看我?”他笑吟吟地道。
“澈……儿?”女人的背影动了动,她的嗓子因为长时间没有活动,发出的声音分外干涩,语气也略显生疏。
可正当她要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却忽然顿住,不再往后看,她莫名哭起来,身子一颤一颤。
“澈儿……为娘如今没有脸面见你,我日日夜夜梦见你,却鲜少能和你聊上几句,每次我看你,你总是忽然不再开口,或是直接消失……娘知道你是不肯见我的,可是娘却不想你离开我,娘……不敢看你……”
“是吗?”被黑暗笼罩住的笑色在秦澈的面上慢慢扭曲,瘆人得紧,但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娘,你不看看我,又怎么知道我是哪个澈儿呢?是秦澈……还是裴澈?”
他估计加重了说“裴澈”时的语调。
“秦澈?!”女人忽然发了疯,她原本毫无生气的声线突然拔高,直到撕扯至裂帛之音后才消失。
好在,这些疯魔一般的声音不会从被秦澈做过特殊处理的屋子传出去。秦澈给了她充足的发挥空间。
名叫若画的女人转过身来,眼睛恶毒地盯着秦澈,手指着他,神神叨叨起来:“对!你是秦澈!你不是裴澈!你不是我的澈儿!”
面对若画咄咄逼人的气势,秦澈却还是笑意绵绵地立在原地,不躲不避。
直到她完全快要贴上他的身体时,他才忽然睁大了原本笑盈盈的双眼,眸中血光迸溅,四目相对间,女人忽然失去了感知力,动作停止后,她死鱼一般的目光顿时光阴流转起来,秦澈垂着眼帘,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很多画面——有十二年前,大周政变时,盛京风云搅动的血海厮杀;有冤情难了、被砍下头颅又死不瞑目的裴国公;有一场暴雨下,年幼的朗月跪在仙机门门口时,泪流满面的稚嫩的脸庞……
秦澈对这些人间悲剧并不感兴趣,他毫无动容之心地用居高临下一般的目光,冷冷扫了若画一眼,她就像变成了被人控制了手足的提线木偶一样,主动拉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
秦澈启动唇瓣,慢慢吐字:“今晚,我就能让你亲眼看到你那朝思暮想的亲儿子。在此之前,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听明白了么?”
若画颤抖着身子,头微微颠动,没有力气和胆量再开口多言一句。
秦澈满意地转过身过,刚要推开屋门的时候,一阵暗风扫过他的后脖,他不变的眉目立刻变得不耐烦起来,他头也不回地斥责道:“难道我没有教过你们守规矩么?没有我的准许,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就这么出现在我身后。”
他身后刚刚冒出的几个黑衣人,凄惨地跪在地上,齐声颤抖道:“大人,属下们实在是有急事禀告。”
秦澈闻言,才稍稍回眸:“说。”
“属下发现,朗月萧喜二人已经将南城门那处我们布置下的线索探破,时间快到出乎意料,我们在秦府那边安置的疑点还要继续暴露出来么?大人,会不会太快了,毕竟距离诞辰之日,还足有两日多的时间。”
“废物,我早就说过,不可小瞧此二人。”秦澈不悦道。
“属下,属下……”一个黑衣人本来还想狡辩,却被他身旁的几个人一同拦下。
秦澈倒是对此漠不关心,他眼睛上抬,若有所思:“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其他的线索按照原计划暴露出来即可,事情进展快些,倒不会给他们更多的反应时间,还能让他们尽快从我身上转移注意力……”
他神秘一笑,虚声道:“若我料的不差,他们两个人在今早我故意安排的相遇后,就减少了对我的怀疑,从而让他们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在秦昊身上。紧接着,他们勘破南城门水缸谜题,就会对秦昊的罪证深信不疑。这样的巧合,可是我先前没有算过的。”
其他黑衣人继续道:“可……大人,现在的进程要是加快了,就必然会留出空虚之处,我们到底还要安排什么事情在其中,才能填补上空虚?否则,又怎么还能让朗月萧喜二人没有更多的反应时间呢?”
“那就只好将娘的死期提前了。”他视若无睹地看向屋子里离他不远处的若画,语气漠然。
而失魂落魄的若画好似完全没有听到秦澈可怖的言辞。
“白刻舟那边派出来的狐狸精现在情况怎么样?”秦澈忽然扯开了话题。
那几个还沉浸在思考中的黑衣人不由一愣,意识到冒犯后,他们才浑身战栗着如实回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那只狐狸精的情况倒是特殊,完全出乎大人和我们的预料。她是西南方紫狐妖,和白刻舟有点血缘关系。我们暗地里探查了她跟萧喜相处的情况,发现她的欲望居然跟萧喜的一致。白刻舟应该会派他的心腹鬼面侍卫出手,但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把主要担责的妖换成了这只仅跟他有一面之缘的紫狐狸。属下们思来想去,还是没想清楚原由,最后也只好认为,白刻舟是顾及自己跟狐妖的血缘关系,才让狐妖跟在萧喜他们后面一起办事的,可能他是想省力,直接让她们两个欲望相同的家伙一起干活,顺便也能一起满足……”
“蠢货!”
秦澈冷哼一声,浑身从上到下都透露出鄙夷和不屑的气概。
“早在一两百年前,白狐族全族就惨遭各大修真门派屠戮,直至好几十年前,才几乎尽数灭绝,白刻舟他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早已没有了家族归属感的家伙,怎么可能还顾及什么血缘关系?他这是僭越了,他是在好奇为什么萧喜想要的东西会和这只狐狸精一样,他想要借这只狐狸精,帮他挖金瑶蒂的身份。”
“金瑶蒂?”众黑衣人顿住,又赶忙意识到这不该是他们能触及的事情,赶忙换话道,“那要不要属下帮大人您铲除了那只狐狸精?”
秦澈立马抬手制止:“不可在此时因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污点就坏了大局,动了狐狸精,就是惊动了鬼市,此时,我们不能在白刻舟那边暴露任何蛛丝马迹。”
“罢了,那只狐狸精很麻烦,要想让白刻舟动用鬼市之力帮朗月萧喜他们,就必须先让他们获取他的信任。既然你说她们欲望相同,倒给我省了不少弯弯绕绕的力气。”
“大人……您这是何意?”黑衣人们皆惶恐不已,深怕自己会错了意。
秦澈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恼怒,他语气平和:“刚刚我故意和萧喜打了个照面,确认了她脖子上吊坠的来处,和我想的一样,上面确实有六年前那只蛾妖青灯的气息。”
“沧淩城离庆阳镇不是很远,我早就猜到青灯这个不安分的贱人会出手,就算有突破仙缘的少七这么个意外参和,仅仅凭朗月和萧喜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沧淩城的事情怎么可能被解决地如此顺利?我还早就料到,青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曾经与金瑶蒂有过交集、并且和她一样,对金瑶蒂怀有难以释怀的愧疚之心的萧喜。她定会不择手段,让萧喜听信自己的话,还会诱导萧喜帮她找人,也就是金瑶蒂,美名其曰,弥补过错。”
“你猜她会怎么找人?”秦澈敛眸,将高抬的目光斜打在屈膝在下的黑衣人身上。这些人当中有好几个跟着他办了数年的事,对青灯此妖绝有好几分的了解。
大人忽然的平静给其中这些老手带来了不详的预感,所以他们都不再保持沉默。
其中一个脑子转得最快的黑衣人接道:“曾经大人为了清扫那个碍事的盘踞在庆阳镇的青云大妖,特意将目标定在了这个青灯身上,故意派人伪装成暗曹营的神秘人告诉她,大周此时面临的血疾之灾,好叫她转告给青云,青云一定会顾忌自己金瑶蒂这个软肋,不惜代价将她送出去。”
“但是青云早已用封印画地为牢,对青灯万分了解的他是绝对不可能完全信任对方的,所以,他一定会破除封印,离开金府,伴随金瑶蒂离开。而果真如他所料,青灯暗藏歹心,想要杀死金瑶蒂,幸好他早有准备,才没有叫青灯得逞。青云此妖非常固执,绝对不会主动离开封印,所以,若要不让他妨碍大人在庆阳镇的计划,就必须用金瑶蒂引他破封印而死……”
这个黑衣人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但他旁边的几个老手都已急不可耐,他们虽然看不清大人的心思,但直觉却告诉他们,现在抢答倒不是想着邀功,而是保命。他们知道,大人向来阴晴不定,最不喜留哑巴和傻子在身侧。
现在的抢话机会被另一个黑衣人抓住了:“听大人您说,当时神形紊散的青云早已没有了自行行动的本领,他当时是靠附身在一个叫萧吉的少年身上,才帮金瑶蒂暂时摆脱险境的。而萧吉其实是您早就准备好的等青云上勾的诱饵,这个少年早在先前就被您种下了血蠕,所以他会被针对三侨的负面情绪蒙蔽双目,被血蠕控制去追逐三侨,那时候,三侨的发病时间和纵火时间甚至都是您精心设计好的。”
“您早就算计好了时间,就是为了让萧吉、三侨、金瑶蒂、青云在设定好的时间点上先后相遇,受害的萧吉一定会被爱多管闲事的青云选作附身对象,而青云一定会因为这次附身,而耗尽自己所剩不多的神魄,如此,这只大妖再没有任何威胁大人的机会。”
“不过这青云当真是个痴情种,死后,都不忘给这个被折磨得疯了的金瑶蒂当保命符。青云死后,青灯就突然后悔了,她靠着青云的气息,在几年前来过盛京寻找金瑶蒂,大人您那时叫属下们故意放出金瑶蒂的行踪,就是为了让这个对青云和金瑶蒂饱有愧意的青灯,知道青云给金瑶蒂当保命符的事。”
“青云这个活了上百上千年的大妖怪其实早就该死了,他的命不过是用封印拖延下来的,所以,他支撑金瑶蒂的生命的同时,消耗的也是自己那早已融于封印中的灵力,封印消匿,灵力也会不复存在,金瑶蒂只有死路一条。届时,青灯一定会为了保全青云灵力和金瑶蒂的命,重新回到青云的封印之中,替青云重新镇守封印,就像两百多年前的少五和黑影魔那样。青灯也走了,就不会再烦大人的大计了。”
其他的黑衣人紧接着道:“既然如此,大人您为何不早早将青灯杀死,好以绝后患啊!”
“因为留着青灯有用,我一直都很想要萧喜亲自到我面前来,接受她的命运。没有青灯,萧喜要找到盛京来可麻烦的多。”秦澈道。
“大……人,这些事情,您……您您怕是早就在六年前庆阳镇大劫之前就谋划妥当了吧?”有个履历较浅的黑衣人惊恐地开口,舌头都哆嗦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事情先后顺序的颠乱,大人现在对青灯行为的思量,早在这些事情发生前就有了。也就是说,在青云青灯都没有死的时候,大人就已经谋划好了这一切。
他也知道,当年金瑶蒂一个无辜的凡人女子,是大人为了作下大局而故意抓走,吸引萧喜等人的眼球的;他知道,萧喜和三侨的局也是大人在这样的基础上故意设下的;而萧喜之所以能逃离那场灾难,也是大人故意放走的……
“那又如何,按原来的计划,我在萧喜身上留下的血蠕本该存活至今,她也绝对会被我控制至今?我知道有人在暗地里和我作对,偏偏要救她,那我也偏偏不让,斗争了六年之久了,你看,萧喜不是没有变成我想的那样么?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
秦澈本来平静如死水的眸光忽然翻滚起来,里面皆是癫狂和痴魔的情绪,他好像对话中那个偏偏要和自己作对的存在格外敏感。
“那……那大人,这该怎么办?”
“没关系,萧喜不可能做到真正的释然,只要三侨还在我手里,我就有信心重新把她拉入血疾的仇恨深渊里。”秦澈用胜券在握的语气说道。
屋子内一下子又静了下来,针落之声亦不可闻,所有人的呼吸声都停滞了下来。
久然无声后,秦澈才慢慢动身,走到藏在众黑衣人之后的一个被黑衣包裹地严严实实的人身旁,耐人寻味地低语道:“你说是不是啊,三侨?”
“是……”三侨抖得不成人形,只露出一双猩红血眼的他,被黑衣包裹的脸庞上,有着无数坑坑洼洼的不平整的切面,上面有什么在黑布下蠢蠢欲动的正在蠕动的东西,粘腻,恶心。
“把秦昊的安排提前,叫他放出金瑶蒂,务必不要明显,但一定要让萧喜脖子上的那只吊坠察觉到。动作安排的紧凑些,拖了半刻,那只狐狸精八成就要去白刻舟那边告状了。我不知道这只狐狸精为什么会跟金瑶蒂扯上关系,但应当无伤大雅,不妨就顺着这条关系,帮朗月和萧喜获取狐狸精的信任。”
黑衣人们拍起马屁:“大人英明,只要萧喜赶在白刻舟之前发现金瑶蒂的行踪,那只狐狸精就绝对会主动依附过来!”
“不过,属下不明白,大人之前既然说,要鬼市帮朗月和萧喜,现在为何又要挑拨离间?”
“狐狸精是个引子,”秦澈笑了笑,“她的背叛会让白刻舟这种疑心重的妖怪,重新认识朗月和萧喜。否则,白刻舟不可能真心帮忙。在此之前,得先促成狐狸精的背叛,在这个过程里,她这个眼线自然要和白刻舟的鬼市撇清关系了,否则我就不好处理朗月这边的私事了。”
秦澈的话给了一个黑衣人灵感,他不假思索地道:“大人,现在萧喜和朗月他们破了南城门的幌子,既然要提快进程,要不要属下帮他们减弱帮百姓们解毒的难度?据我所知,那只狐狸精本来是要被萧喜忽悠走的,但就是因为她误会了萧喜跟金瑶蒂的关系,才失败了的。那不妨帮萧喜树立好一个好的形象,让狐狸精更好对她放下戒心?”
“倒是学聪明了,朗月和萧喜何尝不是打的这个算盘?他们想要这样,就让他们得偿所愿吧。可惜,若是解了鬼草的毒,那些百姓们反而会死的更快,”秦澈默默弯开眉眼,神色重新变得温和。
“大人,您放心,属下绝对不会让他们在解毒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而那些百姓们也注定会死去,并为您提供更多的怨气。当然,属下也会定会控制好那些人的死期,不让他们影响了萧喜和狐狸精的关系。”
“好,你们下去吧。”
他推开了屋子门,明媚的秋阳扑洒在他温和的面容上,邪气和癫狂窥不得半分。
人人仅知他是秦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