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澈在完全别过萧喜和朗月后,愁容顿时消失,转而,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阴郁而邪气。
萧喜还有些没回神,最后还是朗月的声音把她的注意力重新吸引了回去。
朗月神情略苦,语气尽力保持平稳:“萧喜,其实……我们的时间本就不多。”
“啊?”萧喜还有些懵。
“秦澈的经历让你心软了,所以让你一时忘记了那粥水本就有问题的事实。我们打着驱散邪气和捉拿罪魁祸首的旗号进入秦府,我们其实可以通过解决问题严重的粥水,来了却这些借口,可你方才那番话,自断后路,选择不明面上否认粥水的问题,而是以维护秦二公子的名声为主要目的,并解决粥水的问题。”
“我们可能要走捉拿罪魁祸首那条路,但你要知道,秦府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而所谓的罪魁祸首我们心里都清楚是谁,诞辰之前,我们不可能抓到刹摩。”朗月解释道。
“我……”萧喜显然被朗月郑重其事的模样吓住了,但她还是尽量保持冷静,道,“可……反正我们一开始就打着这个旗号进府的啊,就算现在又承担了一遍同样的责任,有什么区别吗?”
“不一样,”朗月道,“最开始,维护秦二公子的名声并不在我们的行事方案里,但,现在却作为人情中的一环,成为了难以跨越的难事。”
“人情?”萧喜不解。
“嗯。你没发现么?秦二公子现在给你抛了一条明线,也就是秦府主母那边的线索,但同时,你也顺其自然地应下了对他的承诺。萧喜,你现在扪心自问,为什么刚刚自己会下意识地说出那样的话,还不是因为,你也明白,要想顺利疏通秦二公子那边的线,就必须抓住与他的人情么?”
朗月几个问话抛下,给萧喜带来了恍然大悟的冲击力,她顿时拍了拍手掌,惊叹道:“果真如此!”
“而且,虽然秦二公子那边的态度格外友好,但说不准会出岔子,所以要顺利走通他那边的道路,就是用人情换取信任?”
朗月颔首,但又很快叹道:“但你刚刚应该有更好的回话方式,绝非顺着对方话,担下所有责任。”
萧喜有些不高兴了,她睨了他一眼,觉得好笑:“我哪有你这个军师心机深重?要不是某人刚刚忽然石化,哪儿轮得到我这么个没脑子的说话?”
“论心机,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既是调侃,朗月自然也不愿意松下口风。
萧喜干笑两声后,又恢复了正常,她忽道:“哎,对了。你既然对秦二公子这么上心了,是暂时放弃了对他的怀疑了?不然像你这样的家伙哪肯这样费劲心思搞什么人情世故啊?”
朗月心中默默想着,他其实并没有放弃怀疑,而是因为他的注意力被秦澈口中的秦家主母吸引了,所以他冒着风险,抱着私心,也要尽力促成自己去见她一面的事情。
自从他来了盛京城后,并无有多少心安的时刻,他曾经不知自己一个人开导了自己多久,只为让自己尽早摆脱这样的惶惑与心乱。
但他从无成功过。
可是,这一次很特殊,他的预感告诉他,今晚不会普通。
他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面对这些让他恐惧猜疑了十多年的事,怎么可能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告诉萧喜呢?
所以,他只是面不改色地胡乱编个违心话:“嗯。眼下看来,秦澈并未任何可疑之处。”
“我也是。”
萧喜的回答跟朗月的想法一致,她自然不会再怀疑朗月。
萧喜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念头,便赶忙跟朗月说道:“是了,虽然我刚刚惹上了多余的麻烦,但却绝非是件坏事,因为,它让我注意到了一个差点被我忽视的人。”
朗月从不愚钝,他反应迅速:“秦昊。”
“没错,”萧喜满意地打了个响指,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秦澈暂时没什么问题,但那个自始至终都装隐身的秦昊就不好说了。秦澈想要我们帮他摆脱流言蜚语,我们在不能避开粥水的问题的基础上,就不好把粥水当成靶子,但是,这不代表我们不能转移目标啊?你看,那个秦昊多可疑,自从他大闹南城门后,那里的百姓才遭了难啊。”
“你想让秦昊帮秦澈担责?”
朗月又道:“秦昊的问题早在进入秦府之前,我们就谈论过,自然不必多言。”
萧喜叹了一口气。
“这个刹摩的心思虽然难猜,但他这个家伙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倒是好发现的。我们一开始,因为不了解情况,且在知道南城门粥水和妖市悬赏令有着相同的作用的情形下,我们对一切都抱有警惕心,秦大公子和秦二公子相比下来,秦二公子这个看起来没有破绽的人反倒让我们更有警惕心。但你有没想过,按刹摩这尿性,他会不会就是利用了我们经历过沧淩城之后的这种警惕心,让我们在秦家两位公子同时出现的情况下,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譬如,最让我们警惕的人根本不是要点,反而污点重重、做事毫无章法、看起来最是破绽累累的人才是真正的突破点?”
“俗话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嘛!”
萧喜说话时,不免加了些危言耸听的韵味在里头。
朗月并没有被她疑神疑鬼的情绪感染到,但他觉得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他皱了皱眉,道:“秦二公子暂时没有嫌疑,就算有,也绝对不好察觉。我们与其在两方线索上徘徊不定,不如先择最简单清晰的那条线路探索。秦昊患有血疾的几率是非常大的,要是亲眼看到他,就能判断他到底是否身患血疾。倘若不是,再将目标转移到秦二公子身上也不迟。”
“你有没有注意到秦二公子诞辰时间上的巧合啊?刚好在五日之限的前一日。”萧喜又道。
“知道。”
“这也是刹摩的圈套么?”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朗月默住。
秦府的一切不过也是刹摩引他们入圈套的把戏,可他们并没有不入圈套的办法。他们到底是要顺着这唯一可以通行的道路,找到妖力衰竭的源头,再找到刹摩……还是一步步踏入刹摩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陷阱里,慢慢迷失呢……
这是个死局。
他心里不详的预感,直接将他从乐观平静的心态拉入悲观焦虑的深渊之中。
“差点忘了,你从昨晚开始就心不在焉了,而且,你好像很在意秦澈和他母亲?”萧喜喊住他。
果然不要妄想完全混过萧喜的眼皮子。
“秦家主母不是害了病么?此事说不定和刹摩有关。”朗月躲过萧喜不依不挠的目光。
这家伙,又着了鬼了。
萧喜微眯了眯眼,似乎是在嘲讽朗月不长记性,忘记了她敏锐到极致的洞察力。
她了解他,他骗人的时候就是喜欢闪躲,往后顺其自然,她定会叫他自己开口告诉她真相的。她没必要挑在现在给自己和对方不痛快。而且,她可是答应过他的,敞开心扉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坦诚相待,根本不需要他将自己的内心完完全全地剖给她看,他只需要告诉她愿意说的事情就够了。
尽管现在,朗月诚如他自己所言,还是做不到。
……
早晨,他们赶在秦澈的人运送米粮去往南城门施粥点前,找到了秦府存放干粮的仓库,用提前在昨日那碗粥水里提取到的鬼草之气做引,寻找仓库中类似的气息,在一番查探后,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但他们确信,雾香刻意提取出来的鬼草之气不可能有任何问题。所以,鬼草并不是在秦府中就开始作祟的,而只能是在南城门。
这个结果其实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的,毕竟,如若鬼草在一开始就被安排在仓库,按道理,秦府内的人也都会遭殃。
并且,南城门流民乞丐们出事的时间是被安排在秦昊闹酒那晚的,与其把作祟的出发点安置在府内,南城门反而更掐点——掐在他们刚好离开鬼市的时间后面。那刹摩是有天大的本事,但也根本没有必要给自己徒添烦恼。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刹摩会不会真如他们所想,总不按常理出牌,所以为了谨慎起见,仓库也是不能放过的。
基于充足的理论基础,他们在仓库逗留的时间很短,随后,朗月赶在秦府的人马前,用风行术快速到南城门施粥点,在秦将军发放的令牌的作用下,顺利进入其中。
而萧喜则留在秦府,观察秦府人马出动时周围发生的一切异端。
朗月按照老方法,在厨房内的厨具和米缸中仔细寻觅,终于查探到了鬼草。
原来这些鬼草被糅和成了细碎粘腻的草泥,被某个人用手掌摁进了每日往里蓄水的水缸里。
水缸内壁是黑黄色的,这只掌印静静地躺在较深处的水缸内壁处,本就难以察觉,在阴暗的室内环境下,蓄满水的水缸更是同寻常一样。
若不是朗月有从粥水中提取到的气息相助,他也不可能找到此处的端倪。
他尽力弯腰,才好不容易将手臂伸入水缸较深处的内壁上,他小心触碰了一番那只泥掌印的质地——倒是结实,像是有人故意用了什么东西调和了草泥水的浓度,再使上格外结实的手劲,将手印纹丝不动地按上去,以保它在几日内水缸蓄水的时间,不被冲烂冲走。
如此,便可以不费多余的力气,还能让百姓们频频因鬼草遭殃。
除此之外,这也说明了凶手的作案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长。
那不就是秦昊么……
朗月垂眼静静看着这只水缸,若有所思起来,他的身高已是男性中颇为出色的存在,可就连他刚刚触摸掌印的时候都吃力得很,差点就要扶不稳水缸。但凶手可不只是触碰缸璧,而是将手掌完完整整地且使了十足的劲按在上面。
朗月自知在保留体面的同时,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到,凶手难道就做得到么?
他抱着试探的心态,捏紧缸壁,“刷”一下将沉重的大物件移位,将隐藏在阴影的那一面移出——他保留脑中想象出的凶手作案画面,还原起来,最终果然发现了凶手另一只手触碰水缸的痕迹。
他没有想到,这只扶在水缸外壁的掌印居然也是混了草泥的,可见这凶手行事很不谨慎。
外壁的掌印显然比内璧的保留地更加完整更加新鲜些,他在触碰的时刻,嗅到指尖留下的气味——那只被空气流动痕迹冲刷掉一些的、淡淡的烈酒气息。
酒水……果然就是秦昊。
朗月在临走时,还发现了落在移位后原本躲在水缸底部的、一片已经风干了的呕吐污秽之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用术法将水缸上还残留着的鬼草之气尽数封印,踏出草棚。
“将那只水缸换掉,”他的语气不留一丝人情,冷至冰点,将守在施粥点上的一队卫士吓得不敢动弹。
本来还想着叫嚣“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只会弄虚作假的破道士”的卫士,如今顿时变成了缩了脑袋的鹌鹑,畏畏缩缩。
“我会禀告秦将军和秦二公子,让你们即刻领罚。”
“为……为何?!”那几只鹌鹑没忍住,焦急问起来。
朗月冷笑一声:“秦大公子闹酒那晚,将污秽呕吐至水缸之中,不谈换掉水缸,你们连清洗都不愿,干脆往其中添水,煮成了粥水给那些流民百姓?你们嫌脏嫌臭,那些流民百姓就不么?你们可知,秦大公子腹内极有可能积蓄邪祟,而你们直接将它们送入百姓口中,他们如何不会患病?”
若非不清洗,那只内壁的掌印为何还留在上面?
“呕……呕呕……”
有几个人的回忆被朗月的话一下子拽到了前天,恶心的画面上涌,他们一个没忍住,直接干呕了起来。
还有几个想要装聋作哑的人见他们露了陷,也着急忙慌地踹过去,视若无睹地骂起来:“别吐了!你们这几个没出息的东西!”
朗月嘴角的冷笑越来越凉,他孤身一人走在清晨人迹鲜少的街道上,想着,在盛京,那罪恶多端的刹摩居然会败了阵,比不上人心险恶。
秦昊固然有罪,但倘若这些卫士们带着哪怕一丝的怜悯之心,将水缸清洗,患病的百姓或许就远远没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