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朗月少有地蜷缩起了身子,像个在雷雨天气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样,背对着窗子,小心地侧躺着。
他睡不着,也根本不敢长时间闭上双眼,因为一旦如此,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不久前刚与他会面的秦澈的面庞——那张长着与娘亲起码有五分相像的面庞——紧接着,他就会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如同变戏法般以极其自然的方式,潜移默化成娘亲的模样……
既然他的意识默认了秦澈拥有一张与娘亲相像的面孔,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秦二公子存在的相似之处,他甚至在刚看到秦澈的那一刻,就恍恍惚惚地以为看到了镜像中的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是他产生了错觉么?是这么多年,他对娘亲不管是怨恨也好、思念也罢的情绪太过偏激?
可为什么……还有一件让他颇为不安且完全无法自圆其说的巧合出现了——秦澈的名字——为什么他的名字和自己曾经的名字——裴澈——如此相像?
为什么?
为什么……苏且光在走前会跟他说——
“阿澈,去找夫人吧,她在盛京,一直都在等你……”
为什么明明欺骗了他十多年的娘会一直在等他?
为什么……
他没有故事的倾听者,所以只能将自己捆缚在思绪的螺旋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这些根本得不到回复、源源不断的问题。可不管怎么样,永远都不会出现答案,他怎么可能安然入睡?
入秋后的天色渐渐降温,夜晚更是如此,在这样空气寒凉的屋子里,他竟出了一身的热汗,汗水在冷风的吹拂下又挥发出贴近他全身的寒气,他微微颤抖着身子,带着不安一起颤抖——他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但他根本无法抗拒,所以感到窒息。
翌日一大早。
对于失眠这件事,萧喜觉得自己跟朗月有种说不出来的默契感。他们的屋子连在一处,所以只要有其中一个人开门,另一头就必然能听到的动静,朗月刚开门,萧喜就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以极快的速度打开了门。
“早啊,看来,今晚我们又一起没能睡好了,”萧喜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指腹轻轻按了按人中上的小胡子,让它们更加自然服帖地待在自己脸上。
朗月阴郁的心情在看到萧喜后就散了不少,他淡淡颔首应了她:“进屋说吧,以免隔墙有耳。”
毕竟他们已经打入了敌人内部,所以做事情总要比之前谨慎周密许多,朗月刚合上门板子,就用萧喜事先准备好的符咒贴了上去,如此在一定时间内,他们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被屋子外的东西听到。
“昨晚,我本想趁夜打探一番秦府内部的情况,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轻举妄动,太危险了。毕竟,在沧淩城苏府祠堂那几次,我们做足了准备都吃能亏成那样。然后我就好生待在屋子里,不想打草惊蛇,用各种术法静静察觉周围所有的动静,本以为会有用,但没想到,这儿是蚊子嗡嗡的声音都听不到啊。”
萧喜这是汲取了之前在沧淩城陈府半夜惊觉的经验,才想着有备无患,搞出了这些动作。
朗月微微挑眉,失笑道:“所以你就这样听了一整晚?”
萧喜也笑,随即摇头,无奈地自嘲道:“那你真是高看我的定力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是折腾了几个时辰后,到了半夜忽然就不想睡了,还想了很多让我觉得烦恼的事情,结果越想越焦虑,越想越没有底气,所以没睡好。”
朗月看着她用笑容掩盖悲伤的模样,虽然心里都清楚那些让她烦恼的事情是什么,但他还是只字不提,配合着她,说道:“我跟你也差不多。”
“新的环境,很给人压力。”萧喜笑色全失,皱着眉心,自顾自地抱怨着。
由于他们起床的时间实在太过早,像盛京城这样的大户人家不到概定的时辰是绝对不会轻易出门走动的——那样显得太没规矩,对初来乍到又不愿打草惊蛇的他们二人来说,现在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好出门瞎窜。
首先秦府是块既大又陌生的地方,搞不好容易迷路。其次,这个点他们也根本接触不到想要的关键人物——秦大将军和秦二公子。
所以,有这个时间,不如先静下心来,好好准备开泰前的时宜。
他们在屋子里商量补充了很多接下来行动的步骤和细节,确保在仅仅一天的时间内,就摸清楚秦府的地势分布和各人脾性。
这段时间过去后,天色终于亮了几分,小厮和丫头们终于出来舀水清扫庭院了,不久后,秦府的大人物才慢慢出门。
萧喜和朗月掐着点踏出屋子,刚巧在出院的亭廊处的拐角,碰上了那眼熟好认的秦二公子。
朗月的表现虽然没有再像昨晚那样太过僵硬明显,但他也绝对做不到撇清长夜里的纷乱思绪,他选择了垂眸沉默,冷冷的气质包裹着他,连站在他身前的萧喜都不由忽觉背后掀起一阵凉风,哆嗦了两下。
秦二公子看见他们,倒是无意闪躲,而是热情地拐步过来,当面同萧喜和朗月他们打招呼,神色温和,语气善意明显:“二位道长昨夜可睡得安稳?若有其他的需求,大可来同我讲,我定会全力配合。”
说罢,他微微侧身,抛了抛袖子,像萧喜展示了一番跟在他身后的两队小厮和侍女,这些人各个手上都没闲着,要么捧着绣着锦绣罗织的枕被,要么端着摆满珍馐锦糕的餐盒,要么抱着折叠整齐且用全新上好衣料织成的长衫……可谓是一应俱全。
“啊……没,没没什么。”
面对这么大的阵仗,一向善于应酬的萧喜反倒尴尬了起来,她眼神飘忽了一阵,才想到一个正当的话题可以扯过来:“对了,秦二公子您也起这么早啊,方才见您步伐匆匆,是要去做什么事情么?”
秦澈慢慢放下作揖的手,站直身姿,笑容和缓,口吻客气甚至还抱有歉意地说道:“我正要去给我母亲请安,心中急切,却不想叫二位见了自己的丑象。”
萧喜没有想到秦澈这么快就主动向他们提供了线索关键词,刚刚,她还跟朗月千方百计猜想着,要怎样在各种不同场面下,叫对方主动引入主旨,好让他们顺着往下捕捉自己想要的讯息。
她一时兴头大盛,紧跟其后说道:“久闻秦二公子的名声,您可是这盛京城最富有盛名的大孝子呢!南城门施粥这样的善事您可是花了不少心力吧,听闻公子在好几年前就想着在诞辰临近的日子行善事,为病弱的母亲祈福呢!”
秦澈只是忧神地摆了摆脑袋,嘴角的笑意苦涩:“萧公子过奖了,虽然我的确从我母亲病重开始,年年为她行善祈福,但年复一年,母亲的病并无任何好转,身子骨反而一日不如一日了。佛祖这是嫌我的诚心不足呢,我又怎敢以孝子自居?”
“那,夫人如今情况怎么说?”萧喜用极为关切的口吻说道。
秦澈倒是对萧喜暗含打探的口吻毫无察觉,他乖乖应答:“母亲的身子骨弱,从前只是不能出门,如今却是憔悴地连白日里的光都见不得。你也是知道的,人没了光照,精神又怎么能好?母亲这些年来,精神也愈渐恍惚,有时候连我和父亲都分不清。我便日日去她那里请安,希望她能记起来我的模样。”
秦澈的语气真挚,萧喜听了也不免心情垂落,她刚要出言一些安慰的话,却不想在此时,朗月却忽然冒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我想去见见夫人,”他的话声线低沉,如若不花十二分的心思去仔细听探,是绝对不会发现,他是故意用这样的声线,掩盖不稳情绪上的蛛丝马迹的。
对他一向心细的萧喜,都没能发觉他的用意。
秦澈也面露震惊,他微垂的眼眸睁大,嘴巴时不时开合一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得出来,他既惊讶,又为难。
萧喜被朗月吓了吓,她压声喊了他:“朗月!”
她的提醒,在朗月片刻的静止后,终是起到了作用,他隐忍地瞥下目光,抿咬下唇的内侧皮肉,不再说话了,他知道他的自制力在刚刚失控了。
萧喜紧接着满面堆笑:“啊,我这朋友他心肠就是太软太好了,看见任何人间疾苦,他都忍不下心要去接济一番。这不,秦二公子才说了夫人的事情,他就忍不住了!他估计就是逞英雄惯了,觉得自己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救救夫人,情急之下,他才这样的,公子您千万别介意啊!”
“是不是啊,朗月,”萧喜笑容纹丝不动,但她的动作却没有那么安分,她偷偷用手勾到了朗月的衣袖,别有用心地闻讯道。
“嗯。”
朗月轻声应道,语气微微失落。
秦澈闻言,眼睛登时一亮,神情毫无介色:“如此说的话,二位会不会真的有什么奇特的医术可以救救我母亲?”
这倒是萧喜没有想到的点子,但却脱口于对方之言,怪异却协调的矛盾感让她一时僵住,她总觉得,事情到这里进展地未免太过顺利了,连外人都如此给力。
可她说到底说不清那所谓的怪异感是从何处而来,或许,就是因为事情进展太快,让她太过诧异吧。
虽然,见秦府主母原本不在萧喜和朗月的计划里,但在现在大局未定,少一事不如多一事,说不准能从夫人那边旁敲侧击些什么事情呢。
萧喜被莫名点了一通,又想到以后不用再多费口舌和心机导出秦府主母这条线索,很快欣喜道:“我与朗月二人虽然不是江湖上非常有名的道士,但医术还是懂得一二江湖偏方的,说不准还真有用呢!”
她沉吟半晌,佯装苦心思考的模样,继续道:“只是……不知秦二公子何时愿意给我们这个机会呢?”
秦澈笑了笑,神色温润如旧,亲和力十足,道:“今晚便可。我母亲精神紊乱不定,白日里又受不得阳光,她在与我和父亲这样的亲人相处的时都容易迷糊,更别提跟二位陌生人了,所以,我不得不将时间安排到晚上,还请二位道长不要怪罪。”
“自然不会,”萧喜立马道。
秦澈侧身过去,临走前还不忘打招呼,道:“时辰不早了,母亲等我该等得急了,我便不再与二位相谈了,实在是抱歉。不过,我会提前将二位要见我母亲的事情好好与她说说,好叫她对你们不要抗拒。”
“多谢二公子,”萧喜作揖道,“但……今日,南城门施粥一事,秦二公子貌似并无去意。”
秦澈眸光垂落,伤色讨人怜惜:“我如今谣言绕身,已然不敢再去了。但我怜惜那些穷苦百姓的处境,也顾虑在诞辰之前不能为母亲积攒下善德,所以那边的事情没有搁置,而是交付给了父亲和我在府内的几位心腹了。我虽心急心忧,却无能为力,所以,还请二位道长为我讨回一个公道。如此,我才肯放心再行善事,为母亲积攒善德。”
说罢,他又是一个深深地鞠躬,朝萧喜和朗月他们行了个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放心吧,我们定会帮您讨回个说法!”萧喜脑子一热,就囫囵开口,完全忘记了那粥水本就有问题的事实。
此时,站在萧喜身后一直默不开口的朗月,情不自禁地抬起无力的手臂,扶额捏住止不住跳动的眉心。
这个萧喜,又把事情搞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