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摇曳,金色的云边镶嵌在盛京城大户人家的高墙乌瓦上,薄薄的灯纸映着刚刚点起的烛火,光亮撕扯出的模糊的毛边穿过精致雕刻的花窗,漏在屋内男人完美无瑕却脆弱如玉的面庞上。
他拢着袖子,立在斜阳轻打的屋中,长睫扫下,看向屈膝在地又卑微自持的黑衣人下属,缓声道:“告示散出去了么?记得通过的只能是鬼市妖主的渠道。”
言语如同他的面色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或是血色。
“已经散出去了,现在白刻舟应该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朗月他们了,估计,最迟在今晚之前,他们就会来秦府了。”黑衣人迅速答道。
“是吗……”秦澈微微侧颜,面庞被全然展露在夕阳和灯光下,他眯着眼睛看向外面的天色,喃喃自语。
“秦昊那边准备地怎么样了?”他又问道。
“大人放心,秦大少爷那边我们已经派人着手布置了,保证在您的诞辰之日前准备妥当了。”黑衣人颇为自信地说道。
“很好,”秦澈目光渐沉,但语气却是上扬的,露出一种似有似无的邪气,“秦昊暂时不用出面,但他那边血蠕的控制力度绝对不能松懈。”
“是,”黑衣人低头应道,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于是便道,“那大人……夫人那边……”
秦澈的眸光一动不动,毫无光彩,俨如一片死水,他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喊出人间最亲密的称呼,道:“娘那边血蠕的控制力自然也要加强,我可盼着她这几天好好表现呢……”
语罢,他忽地冷笑一声。
黑衣人不由得起了一声鸡皮疙瘩,他恨不得赶紧逃离此处,于是他赶忙恭敬跪拜下去,道:“是,属下明白了!”
……
萧喜刚着急忙慌地从街上回来,她抱着东西也没来得及和朗月打上招呼,就一把拉上屋子的门,把自己关了进去。
过了半刻钟,她才匆匆从屋子里出来。
但她的模样却让门外默默等待着的朗月微微一震——她换上了一袭质朴的男装,面色被抹黑,发髻也规整地梳起,只在额角留了两撮分散着的碎发,眉毛不知道被什么材质的东西抹成了又粗又黑的长条,人中上贴了两只小胡子。
几个月过去,她的伪装技术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朗月挑眉,想到了平台镇的一些在那时看起来不太美好,却在现在让他耐人寻味的回忆。
他用打趣的口吻,跟萧喜拱手作了个揖,道:“时别数月,萧公子,真是好久不见。”
萧喜戏精上身,也装模作样了起来,她作揖,用油嘴滑舌的腔调说道:“小公子客气客气!”
朗月抬眉轻笑两声。
萧喜也笑着放下了包袱,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刻意压粗嗓子,问道:“你看着觉得怎么样,应该不容易被看出来吧?”
朗月倒是毫不避讳地道:“丑是丑了点,但的确有用。”
“丑吗?我觉得还好吧……”萧喜挠了挠腮帮子,自我怀疑道。
“不过,你为何又突然换上了男装?”朗月问道。
萧喜眉梢落下,喜色稍减,道:“这世道女子都不好混的,平台镇都这样,更别提在盛京城这样口舌更多的地方了。”
朗月早在平台镇就听过萧喜的这般话,他本想着说,她这样的人无需顾及世人目光,也无需妄自菲薄,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好了,但这样的话未免太空。
他只好换句话道:“不必担心,沧淩城的你并没有以男人的身份示众,事情照样办得出色。身份于你而言,不是枷锁,它没有存在的意义。”
萧喜笑了笑,她自然都懂朗月的道理,但她还是说道:“但是,沧淩城的我并没有像平台镇或是现在盛京城那样完全抛头露面地做事,不是么?而且,人间都是复杂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和济世堂的大伙们那样好。加上,这次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不希望有多余的麻烦阻隔我们的进程。”
朗月明白萧喜如此并非是妄自菲薄后,他自然而然地松懈了一口气,随即道:“我明白了。”
萧喜继续道:“其实……我这么做,也是因为一个顾虑……在沧淩城临走的那个晚上,你不是和我讲过六年前刹摩和我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吗?我其实也隐隐感觉到,有人在针对我,自从来了盛京城后,这样的感觉也更加明显了。所以,我想女扮男装,掩耳盗铃起来,给我点心理安慰……”
说着说着,她的思绪渐渐飘远……
其实这些画面和想法,在短短半日内就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来回飘荡了数遍……
在下午,她正和朗月兵分两路去探查南城门粥水和百姓的问题。她排完队,领完粥水,且不管使出什么法子都发现不了粥水的问题后,她刚要倒掉它们的时候,一个言行奇怪的小姑娘突然出现。
小姑娘歪着脑袋,只是盯着她手里的粥水,跟她不断地强调“别把它倒掉”之类的话。
而刚巧不巧在那不久之后,雾香就出现了,且第一时刻就针对她手里那碗没能倒掉的粥水给出了分析……
萧喜一直记得自己在面对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并没有这些有得没得的顾虑的。但就是不知到底是着了魔还是丢了魂啥的,自从离开南城门后,她脑子里就总是循环放映小姑娘的面容和话语……
她不仅感到顾虑重重,甚至还开始感到不安,她觉得自己被针对的力度越来越大……尽管她一直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心理压力带来的幻觉罢了,但她就是无法遏制自己深陷其中。
更离奇的是,自从她意识到自己内心中这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开始盎然滋生后,她就再难以去琢磨有关小姑娘的事情,譬如——她到底是谁,她到底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些奇怪的话,她是怎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的?
再到后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不记得小姑娘的面容和声色——再到现在,她对于这些也感到略微模糊——可是,针对自己的异端,她竟然也不感到奇怪,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凌驾于她的存在之上,以神力为干扰,让只是身为凡人的她变得任人摆布。
朗月发现萧喜的目光有些空洞,便只好出声唤她:“你怎么了?”
被喊住的萧喜深呼吸了两口气,自顾自地摆了摆脑袋,说道:“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压力罢了。”
萧喜的状态恢复地极为自然,这让朗月没有多虑。
他随口道了句“别担心”,然后就自行开路上前,带着萧喜出了客栈,前往坐落在盛京城中心地带的秦将军府。
……
秦将军府——
暮色深绛,沉沉的黑云倒在西方的天阔下,浅月的轮廓像雕刻精美的玉雕,挂着天上,似正镶嵌在色彩大相径庭却调和地格外融洽的顶级木料上。
目光下落,秦将军府阔绰的大门竟丝毫不比天公的手笔差,与质地银润清冷的浅月截然不同的是,门板上镶嵌着是两只叼着硕大红宝石的狮子铜环,威武雄壮,奢华张扬。
屋檐下垂落着带着深红色穗子的大灯笼将灯光洒落在狮子头上,那两颗红宝石竟然就这样在逐渐晦暗的暮色里,闪烁起耀眼而夺目的光芒,其带着的压迫力也让刚刚站到门外的朗月和萧喜两人心中震颤了两分。
“这秦将军府当真是……”萧喜惊讶到一时忘记了合适的形容词。
“高大上,”朗月替她补上,却刻意避开多少有些显摆的词,好让萧喜觉着自在。
“是是是,高大上!”萧喜恍然大悟道,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该是朗月平日说话的调调,她反过来看他,“嗯?”
朗月笑笑,不说什么。
此时,朗月已经照着雾香之前给出的办法,朝守着大门的几位守门兵和小厮做出了暗号——据雾香所言,秦府放出的告示仅从部分渠道流通,为的是能找到真正有用的人才,而不是只会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所以真正的人才才会有能进入秦府的暗号——不仅如此,雾香还说秦大将军这是煞费苦心,想要帮小儿子把事情办好,又不想树大招风引来无关的人和事情,好坏了儿子的名声。
好一个舐犊情深。
朗月一边做着相应的暗号,一边想着雾香言之凿凿的说辞,不免在内心冷嗤一声。
这样的说法也就雾香肯信一信了,而他和萧喜比谁都清楚,这些话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根据以往他们对付刹摩的经验看,这些八成又是跟鬼市悬赏令或者南城门怪闻性质一样的诱引之语,目的是牵引他们二人入局。
否则,谁能解释,为什么没有除了他们以外的除邪之才来府呢?
在暗号的作用起到后,那几个守卫和小厮埋头聚在一起低语了一番,很快把门敞开了一道口子,动作隐蔽,没有发出任何大门晃动或者摩擦地板的声音。
微微敞开的口子里乌漆嘛黑的,庄重的大门缝里没有露出太多的光景,羊肠般的小道静静躺在里面,几粒落在地上的灯点如同被夹在豆荚弯的豌豆,神秘的色彩得以慢慢铺开在门外两人的心情底布上。
朗月和萧喜一前一后进了府内,才看清了门内的画面——原来那些乌漆嘛黑的空间根本不是什么空旷的地方,而是衬托在缀在高处的淡淡灯光下的漆黑的檀木板,这些板子错落有致地布在府内的四面八方,围成一只又一只紧紧挨靠在一起的屋子,古朴而高立的檀木围墙上挂着秋意渐浓的银杏树叶,黄黑色的颜色搭配格外亮目,也分外大气。
他们按照小厮的指点,踩着前院的鹅软石小路,进入了更深的屋群。
在他们还没有推开眼前的檀木落地门窗时,就有几个人拐着正屋旁角落的亭廊,朝他们走来——一位身材圆润,面色和善,穿着英气华贵的中年男人领在最前头,身后带着一个长相格外招人喜爱,面色冷淡却气质温和的翩翩公子——在没人给萧喜介绍时,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一定是传闻中乐善好施的秦二公子——秦澈了。
因为,在今日下午,她还差点把此人认错成是朗月呢。
而那中年男人八成就是秦将军府的老爷,秦大将军——秦宥了。
他此时倒是没有任何架子地带着秦澈朝他们行了个礼,将自己的身份和请他们来的用意从头到尾说了个遍。
之后他还不忘嘘寒问暖一番:“二位远道而来,是我秦某的荣幸啊!我是没想到,道长们在今天就能不辞辛苦地赶到我府内,可真叫我秦某感动!但今日的时辰实在是太晚了,道长们还是先随我入府休息好。”
萧喜本碍于身份的特殊,暂时减少说话的频率,她正等着朗月按照原计划或者是跟秦宥搭话。
但她发现,朗月此时的魂儿早已不在这里,一直无言。无奈之下,她就只好自己出马。
在秦宥刚要转身的时候,她匆忙哑起嗓子喊住秦宥,问道:“既然秦二公子也在此处,怎么就不见秦大公子呢?”
“哎,那小子犯了那么大的事,却还不知悔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喝嫖赌着呢!”秦宥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痛心疾首地哀叹起来。
说罢,他又重振起精神,看向了身侧只是笑而不语的秦澈,语气和缓地笑道:“幸好,我还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幸好,幸好啊!”
“爹过奖了,”那秦澈微微鞠躬,笑色温润。
萧喜用极快的目光打量了秦澈一番,愣是半点可疑之处的影子都没看见,离谱的是,她竟然对这个人生不出任何反感之情,她很少这样。
她很快收敛起眼神,装模作样地撮起自己的假胡子,跟着秦宥后面嬉笑傅会起来。
等到她脸快要笑僵的时候,秦宥这才想起了要事,他加快动作,吆着秦澈赶忙跟在自己身后,好带二位道长早点入房休息。
随着秦宥和秦澈的身影都远去,萧喜这才敢凑到朗月耳边说起悄悄话:“今日这一见,才知这秦二公子果非一般人。”
而朗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半点反应都没给萧喜,他的目光锁定在徒留背影的秦澈身上,迟迟不愿离开。
“你怎么了?刚刚你也是这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萧喜轻轻地捅了捅他的手臂,担忧地问道。
被唤回神的朗月很快切换了神色,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匆匆忙忙地摆头道:“走吧,快跟不上了。”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也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逃避。
但是,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愚昧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