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声噩耗从陈府的后院传来——
张老先生在深夜烟花巷里第一声焰火匆匆落下后,而撒手人寰。
但由于张老先生患“病”的特殊性,他的死耗并不能公开,自然也无法将他体面安葬,一时间陈家祖父久久走不出悲苦和自我埋怨,张老先生成了他的心结,葬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是日深夜过后迎来崭新的一天。
翌日的凌晨,张老先生的死耗还没有传到远在城郊的萧喜那里去。
天幕黝黑,浮云遮月,甚至连半点星斗都陡然无存,一切都是那样地死气沉沉。
陈府门外传来几段拉环扣门之声被刚好路过的陈织梦注意到,她带着下人启开了门——
大门拉开时拉扯出一段由内而外的气流,带动着清泠泠的风儿鼓动门外少年人的发丝和衣摆,风光如此动人。
屋檐下挂着的一串四角灯拉扯出一片昏黄的灯影,照得少年人眉目朗秀。
“你是那天的......”陈织梦吓得连忙搓了搓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
同样是开门......
在平台镇一处孤僻的村落,陈织梦寄人篱下不得安生,只得偷偷开门向外摸索两眼,只盼得到帮助。在沧凌城,她再一次得到机遇,在这里又给他开了一次门。
“你是平台镇牛家的......”朗月自己也觉得离奇地巧合,不知不觉出口说出了心里话。
“是我是我。”陈织梦激动得近乎要说不出话来。
然后陈织梦又顺道站到边上请道:“天色晚,还请公子先进来吧。”
“长话短说,先前的事情我们再细谈,现在我来是有事相求。”说罢,朗月规规矩矩给陈织梦作了个揖。
“使不得使不得,当初在平台镇是公子和姑娘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您也是我的恩人,这种礼数我可承受不住,按理该是我给你赔礼才是。”陈织梦没敢再去直视朗月,只是埋头回了个女礼,面颊微烫。
恩人?
朗月在脑海里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实在不明白他在平台镇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对方有如此感概。
但他未想继续纠结此事,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你们府里应该有刚过世的人吧?”朗月直言不讳地问了起来。
陈织梦自知对方厉害,不敢胡言:“是,就在前不久,不过只有我和祖父知晓,府内旁人皆不知,公子如何察觉......”
“这不重要,可否请姑娘带路?”朗月未等对方说完就立马回道。
“啊......啊?”陈织梦闻言一怔,但迫于对方沉着冷静的态度,自己不敢继续多言。
“此般兹事体大,耽误不得。”朗月正色直言道。
“是......是,还请公子容我去知会祖父一声。”
不知是否错觉,陈织梦一时间觉得这般景象颇为熟悉,更深感这少年儿郎与那萧姑娘的处事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
没过多久陈织梦就迎了出来,愁眉不展,只得无奈道:“祖父悲伤过度累得晕下了,如今外头天色又暗,公子还是先请进来吧。”
“多谢姑娘。”朗月垂眸应道。
......
步入后院后,站在前头的陈织梦还是有些踌躇不前,口中似有话说不出。
“听姑娘刚刚话里提及萧姑娘,莫非还有些关系?”朗月将陈织梦的神态表现尽收眼底,于是主动问道。
“是啊。”陈织梦笑了笑。
“萧姑娘刚好也是我的朋友,所以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待会儿所见我也一定不会对外宣扬。”
“是。”陈织梦只得垂头作揖,不太敢对上朗月的眸子。
“既然公子是萧姑娘的朋友,那也就算是我的朋友了,我会相信你的,还请随我来。”
陈织梦推开屋子。
屋子里只点燃了一盏简陋的油灯,窗户都闭着,镂空花窗雕着的古朴图案被微弱昏黄的灯影扯出来,倒映在桌案和地面上,桌案与地面的影子的衔接处还有些错开。
屋子里的一切都仿佛在恭默守静着,等待着默默诉说冗长而悲沉的故事的机会。
现在机会好像等来了。
朗月朝着床前走去,床前刚过世的张老先生被一张白布遮挡住了身体和面容。陈家祖父安静地趴在床沿,陈织梦正试图把祖父扶好。
朗月伸出手想去揭开那张白布,但这个举动却把陈织梦吓得不轻。
“怎么了?”
“老先生死时颇为痛苦,死相也极为惨烈,如今深夜间,老先生魂还未散,我......有些害怕。”陈织梦说着说着额角浸出些冷汗。
朗月自幼在仙机门长大,常常与稀奇古怪的事物喝法术打交道,所以对于凡俗人间的这些丧葬礼数并不怎么在意。
他虽然无法共情对方的恐惧,但也不好单凭自己的意愿破了规矩,只好道:“那就等到明日辰时后吧,届时也好等陈老先生醒来,我有些事情想征得他老人家的同意。”
“也好。那公子今日在何处留步歇息?”
“听凭姑娘的安排。”
“不过,我还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朗月又道。
“平台镇的时候,你是如何逃出牛家恶穴的?”
那时候,朗月走得匆忙,根本还没有来得及顾得上平台镇后续的事情。他想多多清楚些他离开时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他也更想多了解萧喜一点。
陈织梦露出了些许苦涩的笑容,脑中难免又涌起了当时死里逃生的回忆。
“说来话长,在那天夜里当我以为所有一切都要就此绝望的时候,是萧姑娘特地救了我。萧姑娘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我信她,也会信你。”
“在那之后你们一齐来了沧凌城?”
“我其实是被那帮乡野混蛋绑过去的,我的家就在此处,我得知萧姑娘也要来沧凌城,所以就缠着她让她和我一齐回了家,一来二去下就更加熟悉了。”
“你一直相信萧喜是个很好的人吗?”
“萧姑娘其实只是表面看起来有些轻浮罢了,她的心思其实比谁都要沉稳。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毕竟我比她年长些,看得出女子的情绪,所以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外表坚不可摧,内心却脆弱地危如累卵的人。至于那些外表的轻浮都只是她伪装和逃避自我的屏障罢了。”
“其实我还有句话一直都憋在心里没有说,但也不好意思和萧姑娘当面讲。”
“什么话?”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我身边诡谲之事,不仅仅是这段时间沧凌城的怪病四起,还有之前在平台镇发生的事情,甚至是刚刚公子的一番智举。但祖父和萧姑娘刻意避开我,让我敢知却不敢言。
萧姑娘其实不是一般人,对吧?还有公子你也是,对吗?沧凌城是不是要变天了,你们一定还有事瞒着我们,对吗?”
朗月沉默不语。
陈织梦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稳住心态继续道:“那公子知道请巫吗?”
“知道。”
“萧姑娘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陈织梦说道,眉眼无意间抬起,眼中倒映着一簇微弱的灯火。
可此时这簇灯火在她眼中却丝毫不像浮于表面的那般渺小,反而充斥着希望。
“萧姑娘发觉这种怪病根本不是凡医可治之物,她也发觉这种怪病是可以传染的,范围不小,只不过传染要达到一定的条件,萧姑娘还未发觉这些条件是什么,所以她才提议让我们把她分出去,这样起了个请巫的名号,好叫那些分散在外的病者尽快聚集到她那里。
一来,让病患者的分散性缩小,也是为了不想连累我和祖父,但弊端就在于她把此物的攻击性都聚集在了她那里,姑娘她得一人面对;二来,她也想尽快找出传播的途径和条件。”
“今日这位老先生的过世应该也让你明白,这些所谓的符咒根本不像她口中所说的那样,你们心里又是如何想的?”朗月道。
“老先生对与我和祖父来说都是放在心里很重要的人,但今日他的离世并没有让我和祖父觉得要怪罪于她。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些符咒不过只能解解燃眉之急,并不能根治,她那么说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不过,若不是姑娘的这些法子,老先生反而会死得更加凄惨,我和祖父也很有可能因为没有这些符咒的保护而同样患有怪病,城里的老百姓们也会在无知中走向灭亡。”
“所以,你是想和我说,萧喜这么做其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让沧凌城的百姓们对危机有所意识,从而让他们心中有所希望;也能让怪病的传染范围缩小。”
“是。有时候一些谎言实则比真理还要重要。”陈织梦答道,“起码这段时间沧凌城依旧秩序井然,未有过慌乱,烟火气反而比以往更浓了些。”
......
“有时候一些谎言实则比真理还要重要......”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朗月一下子回忆起了六年前的庆阳镇大劫,那时的门主,即是他的师父说过......
“那你可以试着想想,到底是哪个灾难来得更快?是血蠕大劫,还是百姓们因无法接受你口中所谓的现实而陷入恐慌,然后国家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你可知,这世上最难以揣测的从来不是鬼怪,而是人心......这世上最可怕的亦是人心,而统一人心的条件就是让人们依赖于他们心中最高的信仰与权威。
如果真的有末日到来,我们宁愿牺牲掉无数个庆阳镇,也要尽全力保下人们心中最高的信仰和权威,只有这样,才不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从始至终,这其实是一场人心的博弈。”
......
朗月默默移开目光,将其投在空荡荡的地面上,冷冷瑟瑟的风吹过他的衣摆,让他微觉寒颤。
六年前的道理再次重现,只不过诉说者是不同的人。
现在的他微有成熟,比六年前的自己更能理解这些了。
朗月将自己的神识拉回,视线重新抬起,对陈织梦道:“你如此强调萧喜的善举,其实有你的道理吧?”
“公子惠极。”
陈织梦又对朗月作了个揖,这个礼数像是她鼓足勇气的举动,格外庄重地道:“我想让你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