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视线终是被一抹柔软的温暖擦去,但小裴澈依旧感觉睫羽上轻微点缀的雨露和泪花还有些残留。他的脸被师父擦得干净,大大的眼睛只是眨巴眨巴着,直到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不出来一滴泪。
师父拿着绸布给他净完脸,舒适的触感叫小裴澈产出一丝错觉——
他以为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个不愉快的梦,如今他应当是刚刚梦醒,有些恍然,府中的侍女一边玩弄嘲笑他,一边给他擦去眼角湿润。
他在梦中梦到了自己的母亲弃他而去,现在醒了他应当快些去寻娘亲,让娘亲像往常一样抱着他,拍拍他小而单薄的背,说“澈儿,不哭不哭……”
可是当温和的触感离去,接踵而来的便是母亲离去的事实,以及师父那居高临下般傲气的眼神,彻骨冰寒。
这眼神,便是才瞧上一眼,小裴澈就起了一身冷汗,只好埋下头,不敢再看眼前这个陌生的、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
师父抬起他的下巴,让小裴澈直视他的眼睛,淡漠而不染世俗的眼神如腊月寒冬萧瑟的冷霜,时不时还会有场大雪洋洒而下......小裴澈好像很怕他的师父。
“从今往后,你再不叫作裴澈,你可明白?”这句话小裴澈记得,如今这位大人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这句话的回复对他的师父来说万分重要。
“那......我该叫作什么?”小裴澈从小聪颖过人,他没有单纯因畏惧而选择沉默,反倒是有要“反客为主”的意思。
到底是大周康乐大将裴公的独子!
不知怎的,师父的嘴角居然扯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如今雨既停,夜幕将至,今晚大抵会有一场不错的月色。朗月,从今往后你就叫作朗月。“
朗月......
朗月......从今你就叫做朗月......
我叫朗月......么......
金钟宽厚洪亮的声音自远方而来,敲醒了昏沉的白昼,亦敲醒了浑浑噩噩的朗月。
默默睁眼后,方见窗外冉冉升起的东阳自漏窗浅浅流淌起浅橙色的流波,流波细腻,卷入他的美眸,在他的清冷的眉心和淡然的眸子里缱绻。
朗月睁眼,又恍然觉得自己眼见的这些,都是十二年岁月一晃而过的虚影罢了。刚刚梦中所见是虚是实,又有何妨?
明明是十七岁的少年,却满脸清冷淡然,远没有丝毫同龄人那般的烟火气息,好似他从未拥有过所谓意气风发的少年芳华。
比起少年,他应该更像个以嫩饰老的老者。他坐在床边,静看万物复苏、晨光熹微,好似就这样看着看着,时间就能放慢脚步。
现下至春末五月时分,春光意阑珊、夏息接至。现在的白天都来得越来越早,原因便在于这太阳起得越来越勤快了。
朗月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东西,颇有仪式感地整理好屋中的所有事宜,直到所有的事物都整齐有序、仿如从前。待一切准备完善,他才迈开去往仙机殿的步子,早早的去给师父请安。
他如今是仙机门门主的关门大弟子,虽不及师姐清风的“仙机门门主首徒”名声响亮,但也颇有气势。毕竟,在仙机门的众人看来,这位朗月小公子从小就是个仙人底子,天赋异禀就算了,还努力,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哟!
踏着门中极乐钟的钟声,他看到了不远处巍峨在上的仙机殿,数万台阶叫人不禁望而却步。朗月眉心微微一皱,可能他也不能理解为何仙机殿要建成这样,既费财又费力的,还不让弟子们快活。
一般情况下,那些修为不够的弟子们每日晨起后的请安任务相较于朗月而言,可就重多啦!
那万级台阶就当是他们的每日晨练了,尽管心里骂骂咧咧,可还不是一个个照做?
朗月没有体验过这种长久的痛苦。他只记得他小时候也同别的师兄弟们一样,要乖乖的老实爬上这万步高台,这让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累死累活了太久!
后来师父教给了他一个法诀,他只因不乐意再爬地这么辛苦,才无意间把这道法诀弄地出神入化,直至后来可以随意借风力瞬移而行。故,往往别人还在吭哧吭哧地苦行时,一道清冷的淡风就会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好不凉爽!
你说,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可能是天妒英才吧,大伙都觉得他们家的这位朗月小兄弟的脾气不大好,属实令人不敢恭维。倒是可惜了长了这么一张惹人欢喜的脸蛋!
朗月默不作声地盯着那远在高台之上的仙机殿,好似在思索什么。不过须臾,他就催动了法诀,乘风而去,刚刚还在台阶下观望的人,忽地几步一遥,若“扶摇直上九万里”般飞跃而上,不见踪影。
这让刚刚起早还在地上啄食的麻雀们惊得叽叽喳喳了一片,今日的喧闹或许从现在才算开始。
仙机殿——
镂空雕着的牌匾上还有着錾金小撰以作修饰,看着明明是简朴的设计,却用意巧妙,看着更觉颇有雅意。
除了匾子,对外而示的香木窗也是镂空巧思所聚的表现,殿里有袅袅香氲从镂窗里溢出。仙香扑鼻,却不刺鼻,香烟如同仙人雅致的云雾,将殿宇渐渐环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身处天宫哩!
朗月对此情形早已习惯,不为所动下,安静淡漠的神情一如既往。他看似没有作出什么明显的神色,但却已经深深吸了口气,之后才推门而入。
他是有些紧张的,尽管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今日的请安必然不同往日,今日是他如期领师父之命出岛历练的日子,不过,到底所为何事、方向为何,朗月皆不知。现下,师父殿宇仙气氤氲,便是师父叫他入殿的信号。
虽前方道路迷茫,所谓不知远方,但只要知道万事万物一切的一切都有因有果,那他便不该为此多有注意和怀疑。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下岛历练了。
“师父,”朗月循规蹈矩地行了仙机门里的晨礼。
“你永远都是第一个,”仙机门门主浅浅勾唇,后而才缓缓放下手中刚点燃的香坛炉,门主拍拍沾染香灰的手又补充道,“各种方面都是。”
“师父过誉了。”
“今日仙机指引已出,你该上路了。”
“徒儿不知此次历练所谓何事,可否向师父请教一二。”
“你想听?”仙机门门主脸上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诧。
“是。”
“寻找你的过去,”门主道,“这是你此次历练的目的所在。”
“过去?”一向沉静稳重的朗月,在此时语气也逐渐变得不解——他能有什么过去,他可是自五岁起就呆在这仙机门里的。
要叫他寻找过去,可他的过去都在这里,如此为何要出岛?仙机指引是不是出错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门主意味深长地瞧了朗月一眼,随即淡淡笑道。
“你的过去......是要算上裴国公、裴夫人和这裴氏天下的。”
朗月微愣:“师父,一旦入门,按照门内的规矩,弟子向来是斩断前尘世俗的,我既已舍弃裴姓,那些就不算是我的过去了......况且,他们都已经离去了。”
其实朗月还是有些动容的。他和别的弟子不同,别的弟子自幼入门,前尘往事一概不知,仙机门也不会让他们知道。因为,这在门内是大忌。
可是他不一样。朗月实在做不到忘掉自己曾经和母亲上岛寻求生路的往事。那些往事都太冷了,和幼时的那场场暴雨一样,冷得骨头都发寒,寒得他整颗心都在痛。
而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师父门主却毫不吝啬地将其一一告予他。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来,朗月一直不明白门主心思的原因。
他的师父既在一遍一遍地让他舍弃过往,让他换名“朗月“,却又一遍一遍地将那些过往灌输给他,让他永远不要轻视。
“若你真的舍弃了从前,仙机不会如此指引,它和你不同,它骗不了自己。”
门主的话如一盆彻寒的凉水,一下子将朗月泼得个清醒。
朗月没有敢接下话去。
这时,门主只是敛起嘴角几分的随意,稍有严肃地对他道:“你的母亲尚在,你该找她好好问问。”
母亲尚在?这是什么意思?!
裴夫人姬氏不是早就为夫殉情而去了么?为何……为何她明明没有死,当年却还要狠心将他丢在这里不闻不问?
不美好的回忆如同洪水猛兽席卷而来,逐渐冲垮了朗月心中的那份时刻保持的理智。
“你的过去太过复杂,你舍弃不掉,脱离不了,你该去把他们一一找回来,朗月。”
门主淡淡道,眼神中的冷厉不减当年,让朗月慌神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场暴雨里,画面重叠,他不止一次对上师父冷涩的眼神......
“是,”许久后朗月才强忍住心中的不快意,强作平静道。
到底还是个十七的孩子,心里即便有着底线却也容易动摇。他无法时时刻刻都能保持平日里那份所谓的冷静持重。
在昨晚那场患得患失的梦里,他窥见自己心中在幼时就被自己深深埋葬的魇魔在悄悄觉醒,无数冥冥之中的不安也几度让他冷汗直飘。
他心里的梦魇在悄悄醒来,即将冲破他那被束缚已久的心神,你叫他如何再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