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悠游自在,朝霞万丈。
透过层层摇曳的树影,依稀可看到不远处的黑色的云雾淡了些。
事态终于平息,江执卸下防备。不及整理身上狼藉,靠着熟悉门板昏昏沉沉,已经无心去想他家小黄马什么时候自己归位了。
他闭目养神,耳边的鸟鸣与溪流恍若安眠曲。
没死透的人质被他们一并带了出来,正捆在一棵半人粗的树干上,堵着嘴,人还没醒。
李长兴精力旺盛,顶着迷雾和熏烟的后劲,强打精神,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哥,谁劝都没用。
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判恶官一些身份,又知道他和江执之间的关系的施长信显然自如淡然许多。施长信蹲在溪边慢条斯理地洗手,余光一直瞟向俩人,迟缓地猜到了在林间的鬼打墙是什么情况。
相处十多年,他们之间心知肚明。不用言语,他就知道施长信下山,是打定了主意——去找人,找不到就杀人。
牢狱、许府、那日的乞丐和公子哥……一个也不放过,没想太多后路,只待随机应变。
如此莽撞,杀意蓬勃的,他早知结果,怎么可能让他下山赴险。
而施长信有些幽怨地看着骤然拔高的人。心道在迷宫般的鬼打墙的时候怎么没察觉出来,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学习和侦查能力。
李长兴接过判恶官的湿手帕,胡乱的往脸上抹一顿,很快露出眼睛。
长流哭笑不得,又有些心疼她草木皆兵的模样,好声好气道:“好好擦。”
听着有些陌生的声音,用着熟悉的语气,李长兴愣了下,闷声道:“噢。”
“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受伤了?”
“没有。”她磨磨蹭蹭地擦脸,停顿一瞬,又道,“恩人好像受伤了……”
“知道,我去看看他。”
长流起身要走,小尾巴似的李长兴又要跟上去,被施长信冷声叫住,强制留她把自己收拾干净才能走。
李长兴连连回头,才沉下心,一步一步挪到施长信身边。
“哥哥还会走吗?”李长兴踌躇不安。
“一时半会走不了。”施长信看着马车的方向,定下结论。
突然间,遥远的,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飘进施长信的脑海中。又想起两人之间稍有些异常的举止,施长信的脸抽动了一下,心情复杂。
江执闭着眼,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在马车上屈居的缘故,他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拉扯他在记忆中的旧都城中沉沦。
在梦中,反反复复都在做一些身为殿下,臣子的本职。枯燥乏味,叫人头疼。
冰凉的丝织物轻轻柔柔地拂过额头、鼻子、眼睛、脸颊……没入衣襟的阴影。
再往下。
江执就被冷醒了,他瑟缩了下,才睁开眼看扰他好梦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殿下醒了?那就先把伤口处理好,换身干爽的衣服再睡吧。”
江执困倦得很,迷迷糊糊地拒绝:“不用,小伤。”
身后一指粗的箭伤已经凝固,江执侧着身子,并不在意这点疼痛。
“不行。”
他不容拒绝地把江执捞了起来,眉头紧锁:“再不处理,衣服都要长进肉里去了。”
小伤不治,终成大患。江执无奈坐起身,晃了晃脑袋,思绪慢慢回笼。
“这几天,你一直在吗?”
长流小心拢起江执的头发,道:“嗯,起先回了趟判官司。”
江执点点头不再说话。难怪小王八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失踪,当初对李长流这么激动,原来是透过皮肉,见着救命恩人了。
见他不再说话,长流有些坐不住,正欲开口,另外两人就蹭蹭爬上马车。
大眼瞪小眼。
他收住,一心地给江执处理伤口。
只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江执实在有些进行不下去了。明明两人之间也没什么,但还是莫名地生起一丝心虚感,药已经上得差不多,他拢了拢衣服,把手伸向某人。
“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某人看着他,有些不乐意,不放心,想说你背后也长眼睛了?但最终还是遵循了江执的意见,把药粉放到他的手心。
既然说自己能等,便君子一言,可不能把人逼急,跑了。
看着江执钻进车厢的背影,再三叮嘱到有事喊他,然后靠着门板当起了门神。
山林的风自江执进车厢的那一刻,就如无物般滑过,掀不起一片帘幕。
李长兴眼睛扒在他身上,好几次欲言又止。
“想说就说。”
他主动道,做好了托盘而出的打算,等着李长兴一连串的盘问。
“哥,你为什么长得不一样了,变成鬼都这样吗?”
众人:“……”
长得这般不一样,也叫你给一眼看穿了,火眼金睛吗?
一脸正色的判恶官被意料之外的问题打了个措不及防。
他张口:“我本……”
施长信冷冷补充道:“确实不一样,眼睛都变小了,还没小王八的大。”
坦白被打断,长流咬牙:“……你找打!”
施长信一副要好好算一账的样子:“想打我,行啊,正好找你试试我的学习成果,反正你现在皮糙肉厚。”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到还算和气,没有半点生疏的感觉。好像回到路途中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江执在车厢内听着无声地笑笑,倒也没有小到哪里去。
只是少了那股好奇劲儿,眼睛不再骨碌碌地转动探索。比起那圆乎乎,天真无害的杏眼,当下的他眉眼更锋利了些。大概常年冷着脸,盛气凌人,眉宇习惯性低沉所致。
毕竟掌管判恶司多年,面对那些凶恶,不怒自威,时常透着压迫感。
总而言之,都怪官当久了。
不明白两人为何剑拔弩张,李长兴拽了拽施长信的衣服。
“别欺负哥哥,你会用符,万一伤了他的魂魄怎么办。”
前半句某鬼官很顺耳,后半部分就没这么中听了。论打架,谁说,他一定会输给施长信的?
施长信脸色愈沉,绷着嘴角。石头落地,这几日的悲愤、忧虑、低沉,在真正见到心心念念的这个人时,逐步瓦解,销声匿迹。
欺瞒的气恼就此占据上风,他最恨别人骗他、瞒他,让他想个傻子一样,在别人构造的谎言中团团转。
“为什么瞒着我们,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如今鬼披皮风盛行。
施长信没有傻到,认为李长流死后会变幻成一个模样。每个人的三魂六魄都独一无二,即便你披再多的人皮假面,也改变不了虚壳下的真相。
他只是想知道,在他碰到病入膏肓,身无分文的兄妹的时候,遇见的到底是谁。
李长兴闻言,望向那张有些陌生的脸,这些话她后知后觉疑惑过,却不敢直接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第一直觉,并坚信不疑这就是同她一块长大,一起玩闹的哥哥。
可当施长信戳破悬在他们之间的薄膜时,她不知所措,烦躁不宁。
才洗干净的手被她来回揉搓,红了一大片。
怕知道真相,但更怕他离开。
做人的时候,他对自己是李长流这件事深信不疑,甚至被人解开假面前还扬言要那胡言乱语的家伙嘴撕烂。
现在想想,还挺可笑。
判恶官沉默片刻,缓缓道:“并非有意隐瞒,但我确实不是李长流。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在出生前一刻就腹死胎中了……旧城外太过荒凉,那时又下了雨,他们一时情急进了旧城,我恰好碰见,算是借尸脱身。”
一帘之隔的江执已经上好了药,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摩挲着小王八的龟壳,并没有出去打扰三人的重逢和交谈。
他趴在坐垫上闭目养神,脑袋很沉很沉,消耗过度后的疲倦慢慢上涌。
拼拼凑凑终于得知他是如何逃脱的旧城。
……也没有他说的那般,顺风顺水。
李长兴沉默良久,谁都没有说话。
他生来就是鬼,会走路就是鬼差了,也没想到自己上身后会变成这副样子。
失去记忆不说,还硬生生叫他长成了个鬼气森森、病怏怏的人。说来,李长兴背负的克命,他也有责任。
“所以你不用再叫我……”
“三岁时,给我穿衣喂粥,照顾我的那个人是你吗?”
李长兴看着他,打断道。
他默然片刻:“是。”
“我被关在鸡圈的时候,给我送饭、上药,好几次偷偷放了我的人,是不是你?”
“是。”
“那带我逃,宁愿得罪爹娘也要护着我,一直作我的顶天柱的那个人呢?”
那你,如何不是李长流呢。
她询问,更像确认,声音带了点哭腔,这几天真是要把眼泪都哭干了。
最初发出疑问的人得到心中的答案后,反而沉默无声了。
他这次回答的速度更慢了些,或许,也不需要他回答
“你是哥哥,对吧。”
他是与不是李长流,从来都不是他说了算。
一开始的身份作伪,往后的真心实意就总是隔了一层朦胧的白沙,叫人摸不清,看不透,有所顾忌和怀疑。
即便在遇到重新遇到江执之前,失去记忆,如同喝了孟婆汤的他就真的像个普通的人类小孩。那层隐瞒的薄纱也是真实存在的。
可……如果在知道真相后,他们还愿意的话。
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