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船行至江心时,莫池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腾出一只手将其掏出看了眼,是一串有些眼熟的座机号码。
但他一时也没想起是哪儿的,按下接通。
“莫池,我刘小兵!”
莫池在听到对方的声音后,神情立时沉了。
刘小兵,镇医院的医生。
“你待会儿靠岸了就先在那儿等着,胡晓峰老师在画画的时候晕倒了,从梯子上摔下来,幸好被村民发现正往码头送。”
对方语速很快,“我联系了钵仔,他电话打不通,你抓紧时间让唐军过来替你班,你跟着来医院,有手续要办。”
纵然莫池有一肚子疑问,也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简洁地说了句“好”,挂断电话。
果然,就在船即将靠岸的时候,他看到一伙人抬着张床板,朝码头匆匆赶来。
胡晓峰就躺在上面。
初澜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船刚一停便抢先下船。
没多久唐军也到了,在跟他简单交待完几句后,莫池便去和码头的工作人员协调先临时加一班空船,送胡老师到镇上。
胡晓峰此时已经全然没意识了,照理说只是摔了一跤,也没磕着后脑勺,本不至于此。
初澜发现他的身上除了有泥土外,脸上、手上还有暗红色的血迹,且没有明显外伤,当即反应过来这些血可能是他吐的。应该是在用手捂嘴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
莫池将胡晓峰背上船,村民们也簇拥着要往舱里进,被他制止。
“用不了这么多人。”
唐军也赶忙帮腔:“是啊是啊,都先回吧!这么乌泱泱的到医院去也不合适!”
莫池又看了初澜一眼,嘴动了动。
初澜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给你打下手,你去跑手续的话,胡老师身边总得有人守着。”
初澜做事细致周到,莫池没再阻拦,点了下头。
……
*
这是初澜第二次来镇上的医院,第一次还是莫池替他解围受伤的时候。
走廊的温度比室外低很多,坐在那里甚至有点冷。
胡晓峰在路上又吐了回血,还是意识不清,一到医院就被刘小兵带着医护人员送进抢救室。
莫池本想跟着进,被刘小兵拦在外面。
“你再试着跟钵仔联系下。”刘小兵神情严肃,“胡老师情况不太乐观,有些事得直系亲属来拿决定。”
“癌症恶化了么。”莫池问得很直接。
“还在查。”刘小兵抬头看向莫池黑漆漆的眼睛,终是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应该是。你也知道咱们这儿医疗条件有限,但胡老师之前就一直不同意转院,说要优先保着生活质量。”
初澜走到莫池旁边,与之并排地问刘小兵:“转院可以延长多久生存期?我去联系宿城那边的医院。”
“……”
刘小兵没说话。
莫池:“意义大么。”
刘小兵摘下眼镜,揉揉鼻侧,“起码比什么都不做强?虽然可能也强不了太多。”
他懊恼地一抓头发,“靠,我也不知道了,可能换我也跟胡老师一个选择吧……反正你尽快联系上钵仔,让他过来。就算胡老师电话里留的紧急联系人是你,但钵仔毕竟是他亲生的,你说对吧。”
刘小兵说完就进抢救室了,走廊上转眼只剩初澜和莫池两个。
莫池闭眼深吸口气,再睁开后对初澜低低交待了句:“我去打电话。”
初澜点头,莫池转身走向一旁拐角。
阳光在幽长的通道间做出明暗分割,初澜坐回长椅上,视线看向转角背对着他的莫池。
莫池高大的身影此刻显得有些倾颓,陷在阴暗里,一遍又一遍反复拨打电话。
在此之前,初澜一直以为莫池和胡晓峰只是因为住在一个岛上,所以认识。至多也就是胡晓峰曾经教过莫池。
毕竟看他们两人的状态,似乎除了客套也不怎么亲近。
直到刚才听了刘小兵的话,胡晓峰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不是他儿子,而是莫池,这才明白莫池和胡晓峰的关系应该远比自己看到的更深。
钵仔的电话终于接通了,莫池跟他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初澜听不清。
等对方挂了电话朝他走来,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后才问:“联系上了?”
莫池“嗯”了声:“他在外地出差,那边通勤不方便,坐最早一班火车也得两天一夜才能到。”
他顿了下,“这两天我得留在医院。”
“我陪你。”
“不用。”莫池拒绝,“你待会儿坐唐军的船回去,也帮我跟我妈说一声,让她别担心。”
见莫池态度坚决,初澜只得点头:“那我们保持联系。”
……
*
初澜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变天了。
室外狂风大作,卷的商铺门口那些招揽游客的广告牌“哐啷”作响。
朔松江面泛着波涛,天地几乎被挤压在了一起。
晕船的游客刚从船上下来就抱着垃圾桶一阵狂吐,来时明明还炎热的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初澜将衬衣领口立起,往上拽了拽,逆着那些冻得发抖的人群快步走向码头。
正打算开船的唐军隔着老远看到他,忙招手唤初澜赶紧上船。
这还是初澜头一次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坐船,看着黑滚滚的江水,只觉得胃里一个劲往上翻腾。
唐军也把船开得很谨慎,一边骂骂咧咧这鬼天气邪门,一边插空问初澜胡晓峰怎么样了。
初澜此时晕得厉害,额头浮起一层虚汗,手握成拳掐着掌心,但还是强压恶心跟唐军说了大概。
等靠了岸,唐军又看看天,面露难色地对初澜说:“初老师,可能还得辛苦您跑一趟。回去给莫池和胡老师拿几件厚衣服,我怕晚上天凉。”
“好。”
唐军又看看天色:“八成待会儿就得停航,我在这儿等您,您快点。”
初澜点了下头,也顾不上吐,使劲咽了口唾沫压制恶心,朝莫池家的方向跑去。
此时的陈芳草正站在院门口,焦急地探身张望。
看到初澜回来,急忙迎上去:“初老师,我听橹石湾的人说你们去医院了。怎么样,胡老师没事吧?”
她说着又往初澜身后找,“小池呢?”
初澜怕陈芳草担心,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道:“胡老师还在抢救室,莫池也在医院,今晚可能要留下来陪护。”
“钵仔去了没有?”
“在外地开会,已经往回赶了。”
陈芳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初澜又道:“变天了,要替莫池和胡老师找几件厚衣服,我给他们送去,唐军还在码头等。”
“好好,我这就去!”陈芳草说着,匆匆转身回屋,初澜也一并跟上。
两人来到莫池房间,陈芳草打开衣柜从里面拿衣服。
莫池的衣服整体不算多,几乎都是同一种款式,被折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里,带着股洗衣粉的干净味道。
陈芳草给莫池挑了件厚外套,也另外给初澜找了一件,接着搬来椅子,扶墙踩了上去。
“他爸的衣服都被他收在上面,我找个给胡老师穿。”
陈芳草边说边打开最上层的柜子。
随着她的动作,一张照片从里面轻飘飘落了下来。
初澜弯腰拾起,在看到照片上的两个人后微微愣了下。
——其中一个是莫池,看起来比现在小,五官都更稚气些。
狼一般的眸子里依旧带着傲气,只是那时更多的是骄傲,而今则多了孤独。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身材很挺拔结实,一条胳膊环过来勾在莫池脖子上,将他往自己跟前揽,呲着白牙笑得一脸灿烂。
莫池的表情冷冷的,但还是尽量配合地看向镜头。
大概是被男人或者拍照的人要求了,莫池的嘴角有些僵硬地上挑着。
有点别扭,还有点可爱。
“这是他爸。”陈芳草扭头见初澜在看照片,弯唇笑了下,“我男人。”
“莫池长得像您。”初澜说,“身材像他爸爸。”
“小池比我跟他爸都有文化,从小就聪明,很会读书……”陈芳草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泛红,最后半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就是走错路了,但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您是他的母亲,最了解他。”
陈芳草抽了下鼻子,继续翻找衣服。
莫池屋里的椅子不稳,大概是用的时间长了,陈芳草踩在上面稍微一动就晃,她不得不用另只手一直扶着墙壁。
初澜担心陈芳草摔着,让她下来,自己帮忙拿衣服。
他个子高,找起来方便。
“麻烦了啊,初老师。”陈芳草被初澜搀下来,换初澜站在椅子上。
放在最外侧的全是些夏天的短袖短裤,初澜挨个看过并没有合适的。
陈芳草提醒:“厚的应该在更里面。”
初澜探手又朝深处够。
莫池房间的衣柜是老式的,初澜半天摸不到底,只能稍微踮起脚。
就在他终于借着光,看到了那些折叠齐整的厚衣服,想将其搬出来时,脚下的椅子又是蓦地一摇。
陈芳草惊叫了声,连忙上前扶。
初澜下意识就去撑墙,手指攥着墙上的白布向下一扯,钉挂的布瞬间从墙壁剥落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满墙满壁的画。
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暴露在初澜面前。
一排排、一列列……眼熟到初澜可以清晰说出每幅画都来自于自己的哪个创作阶段。
有的是他的代表作,有的很冷门,如果不是真的将他研究透彻,甚至不会知道。
临摹的手法也相当纯熟精湛,初澜甚至可以从这些画的路径上看出临摹者的成长。
从一开始完全模仿,到后面越来越像,最终派生出临摹者自己的技巧和感悟。
画得真好。
初澜怔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