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殿中灯火通明,昭武帝坐在桌案后,垂眸看着底下跪着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那些嬷嬷的死,各宫妃子夜半见鬼的事都是昭玉做的?”
昭武帝声音低沉,神情掩在暗色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福来伺候在一旁,小心翼翼将皇后送来的参茶放在陛下面前,余光窥探着皇帝的脸色。
倒是平静不显喜怒,但那眼底却如沉海巨浪翻滚,叫人心惊胆战。
底下跪着的女子颤颤巍巍发着抖,上下牙齿打颤发出声响,她是日常清扫宫道的宫女,被锦卫司捉来问话,谁知竟是被抓来皇帝面前。
她跪趴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碰在地上,颤抖的音从嗓子里发了出来,“是……是,奴婢没看错,那确实是昭玉殿下的人。”
福来在心里叹了气,心道这人怕是活不了了。
自昭玉殿下迁入公主府的第一日,就下令闭门谢客直至新岁,公主府门前的拜帖都快将管家淹了,都没人能见上公主的面。
遑论殿下身边只有几个侍卫和府里的老家伙们。
这话一旦说出来,陛下是不会容忍这样的谣言肆意在京中流传,不仅是因为殿下与镇北侯的婚事,更是为了他与殿下二人之间的父女情分。
昭武帝抬手端起面前的参茶,慢悠悠喝了一口后才道:“来人,拖下去。”
暗卫如鬼影般出现在女人身边,为了防止她大喊大叫惊扰圣人,暗卫一把卸下女人的下巴,将人拖了出去。
“福来。”
“诶,陛下。”
“明日一早你去挑几件好东西,替朕好好安抚一下那丫头。”昭武帝揉了揉眉角,新岁将至,朝中事务繁多。后宫出事也扰的他不得安宁。
每日都有妃子跑来浮生殿哭一顿,哭的昭武帝头更疼了。
福来诶了声,喜气洋洋地给昭武帝捶着肩膀,“最近天寒,奴才听说殿下旧疾犯了,前几日达兰府上供的暖玉奴才给殿下送过去?”
达兰府位处西南边界,那边盛产美玉,前段时间达兰大臣得了一米多的上好暖玉,遣人送到了宫里,如今还在陛下的私人宝库里躺着呢。
昭武帝笑道:“你啊你,你也是会挑,那块暖玉朕都没来得及用上,就被你一眼挑中了。”
福来胖脸谄媚的笑着,“陛下若是不给,奴才也不敢这么大胆啊。”
“罢了,她那旧疾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旧疾?”昭武帝摆手,默认了福来的话,又想起来方才福来的话询问。
福来叹了口气,继续给昭武帝捏着肩膀,解释道:“殿下六岁那年掉下了隆冬的冰池里,得亏是救上来及时,不然——”
不然这世间,可就没了这么个水灵的殿下了。
昭武帝神情怔愣,望着面前成堆的折子,在听到福来说出梁颂旧疾的由来后,他惶然的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梁颂小时候的模样。
十多年的不管不问,默认没有这个女儿的时候他没有惶然;
夜宴中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时他也从未在意过;
直到这时,旁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从未知晓自己最爱的女儿在幼时险些溺死在冰池里。
福来捏着捏着发觉昭武帝的状态不太对,他仓皇停手来到御前,抬首时发现在明灭的烛影下,昭武帝竟神色恍然,目光落不到实处。
他试探的询问出声:“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昭武帝右手紧握成拳放在腿上,他如今已不再年轻,两鬓已有斑驳白发,看见福来脸上的忧色后他方才回神。
“没事,你明日去的时候将那套玉器也送去罢。”昭武帝拾起朱砂笔,继续批着折子,对福来说,“你也下去吧。”
福来领了旨,低眉垂目恭敬地退了出去。
此刻寂静的浮生殿除了昭武帝空无一人,他垂眸看向笔尖的那一点朱砂,旧时记忆幡然回笼,他那险些早夭的长女梁颂,幼时最喜红色。
*
“殿下,您穿的也太素了些,换件喜庆的吧。”
桑衣整理着床榻,看着梁颂身上那一身素白就忍不住唠叨,小嘴叭叭个不停,整个卧室都是她的声音。
梁颂坐在妆奁前,正无聊的把弄着妆奁里的首饰,闻言道:“你年纪轻轻的就如此啰嗦,长大了还得了啊。”
“诶呀殿下,这都快要新岁了,宫里送来了好多颜色艳丽的衣服,您就挑一件也行啊。”
“你喜欢去挑几件留着,我不喜艳色,就爱这些素净的。”梁颂看着桑衣,只觉着逗弄这丫头比先前一个人煎熬的日子都好多了。
她随手将镶着东珠的钗子插到桑衣脑袋上,啧啧几声:“瞧瞧,桑衣戴着这些还真好看呢。”
桑衣跺了跺脚,语气就跟撒娇似的,“殿下!新岁了该穿些与平日不一样的衣服,您生的这般好看,打扮起来定比二殿下好看多了。”
梁颂生的极好,朱唇挺鼻,那双凤眼更是春波含情,眼尾缀着一抹微红的细小胎记,桑衣每每被她这么盯着看,都觉心跳加速两颊微红。
只因她家的殿下在她眼里绝色无双,京中无人能敌。
梁颂在搬进冷宫前,最爱艳色,只因母妃夸她“吾儿姝色无双,当得起华贵艳色”,只是后来吃不饱,母妃留下的遗物不多,除去首饰之外都被梁颂换了食物。
后来她渐渐对艳色失了兴趣,哪怕如今重回公主之位,也只爱素白雅黑。
“桑衣这话说到本宫心里了,这些首饰赏你当压岁钱,拿去玩吧。”
梁颂笑眯眯的,看着桑衣被她说的两颊飞上两片红云,瞪了她一眼直接跑了。
徒留她一人坐在室内,看着窗外飞鸟掠过,不留痕迹。
没过一会儿,桑衣那副嗓子从院子外都能听见,“殿下!宫里来人啦,是上次塞我上马车的福来公公来啦!”
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指着外面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福来公公带来了好多东西,说是陛下专门挑来给您送来的。”
梁颂倚着柜子,看着桑衣这幅样子忍着笑,“嗯,知道了。”
然后指着小丫头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润着嗓子,“去把那大氅给我拿来,之后看见这种情况都稳重些,整个府里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桑衣瞪着大眼睛,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手脚麻利的给梁颂披上大氅,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之后才把人领着出了门。
“殿下,还有件事我没来得及说,方才有位小哥说他从北疆来的,说是奉了侯爷的命令给您送新岁礼物。”
梁颂止步,偏头看着桑衣,嗓音淡淡道:“你去将那人引至偏厅候着,我见完福来过去。”
她把桑衣指使过去,独自去见在正厅候着的福来,到时福管家正和福来聊的正欢,见她来了后急忙迎了上来。
“殿下,这怎么几日不见又瘦了些?”福来满眼心疼的看着梁颂,又转头过去斥了几句福管家。
梁颂看着颇为好笑,这二人是孪生兄弟,本是福管家进宫伺候人,被哥哥福来挡了回去,自此兄弟二人隔着宫墙不再见过面。
后来因为京中出了些事,锦卫司逮了福管家要去顶罪,被福来瞧见之后保了下来,之后疏通关系把他送到这处府宅当管事的。
“行了,你一个外人在这里训斥本宫的管家,福来你胆子好大啊。”
梁颂幽幽道,说完之后感受到管家感激的目光落在身上,不由得为这二人的关系感到庆幸。
难为福来一个大胖子,他灵活转身来到梁颂身边,语气委屈地给梁颂告状,“殿下这话真是伤了咱家的心了,这天寒地冻的领着赏赐来,还被殿下这一顿阴阳怪气。”
福来是个见杆就爬的戏精,对着梁颂一阵唉声叹气,看着这里的下人都忍不住笑。
“这是达兰府那边送过来的暖玉,天冷将它垫在腿下面,腿的寒气就不那么折磨人了。”福来如数家珍,一件件给梁颂指着,“这个是陛下收藏的暖玉茶壶,热水在里面能一日不凉,您身体不好多喝些热的。”
“这是锦衣司新织的料子,各宫娘娘都没用上,先紧着殿下来的……这是西南副使送上来的镇纸,您爱写字,用着这个能舒心些…………这是…………”
福来一通介绍下来口干舌燥,管家有眼色的给哥哥奉上一杯茶润口,“哥,府上现在还没有府医呢,你劝劝殿下。”
管家劝了梁颂好几次,说是找陛下给府里派个大夫坐镇,这样以后若是她旧疾再犯,众人也不会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
可梁颂偏生不让,她不喜外人知晓自己太多的弱点。
宋怀玉当初送来付雲为她看诊,那是看在他镇北侯的面子上。
更何况如今府上伤药足够梁颂撑到宋怀玉回京,这公主府她也住不久,根本没那个必要。
一个人生活的久了,梁颂早没了依靠他人的想法。
管家说这话并未避开梁颂,她坐在主位上看向福来兄弟二人,“你不必开口,府医着实没必要,府里的人够多了,人再多就吵了。”
梁颂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福来也不好再开口劝,他也知道这位殿下看着好亲近,实际上是最难亲近的主儿。
福来搁下茶杯,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肚子,对着梁颂作揖,“天色也不早了,福来就先告辞了。”
梁颂坐在椅子上揣着手,下巴放在大氅的毛领里只露出半张脸,在看到福来挺着肚子转身的时候,她下意识嘴毒了一句。
“福来,你也该减肥了。”
在看到福来欲哭无泪的表情后,梁颂眉眼弯弯朝他挥了挥手,道:“福来公公慢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