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儿在这次跳窗事件中表现地沉着冷静,还救了琪琪,让文婕刮目相看,就想把她留下来。琪琪自从跳窗事件后,也对杨花儿高看一眼,“上大学的还是不一样!”
老吴也听说了这件事儿,“原来是个精神病呐!太可怜了!”
老吴这样的想法很多人都有。苦难只找苦命人吗?凤姐儿少年丧母,青年难产,中年得病,人生确实苦不堪言!
老宗心里泛起了涟漪,他想起刚见到阿凤的时候,不明白怎么一步一步成为现在的局面。不禁在精神病医院外面大哭起来。一起来的小舅子说:“哥,我姐这辈子算完了。后面外甥要靠你了。”老宗听到这话,哭声暂停,抹着眼泪道:“哎呀呀,太苦了。”
老宗的算盘打了起来。他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跟自己接触的女人,决定赶紧再找一个。哪能一棵树上拴死?哪能一边照顾精神病一边照顾未成年儿子?他老宗有这个能力吗?
老宗自知没有这种能力,他擅长什么?老宗心里明白,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和男人吃酒吹牛,找女人解决生活。凤姐儿如今这样,肯定照顾不了他的生活。没人做饭,无人洗衣,连地都没人扫,孩子的零花钱这些,全部要自己来出,连菜钱以后都要自己想办法儿。
老宗无法想象这种生活。他对凤姐儿的依赖已经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更像主人对好仆人的执着。
老宗是个男人。在这个社会上,性别给他带来了强权优势——他为自己身为男性感到自豪——却没有给他好的心肠与能力。他对凤姐儿更像无能的主人对待勤劳的奴仆,不仅不体恤补贴,反而暴虐剥削。如果凤姐儿娘家有力量,或者凤姐儿在娘家支持者众多,或许会骂他一句:“吃软饭”,以及“软饭硬吃。”
而凤姐儿没有这种支持。她的婚姻更像与娘家为敌的孤勇,她认为的婚姻是两个人的感情。这些都是老宗们习惯灌给女人的迷魂汤。婚姻的本质是新的社会单位的生成,稳固的关键在于权力和义务平衡。男女的原生家庭加上新婚二人,从互不相干的社会人到成为一个新的组合,只有势均力敌的互补才能和谐。
凤姐儿明显败了。她大半辈子要强,不敢说自己苦。在家里被老宗欺负,她总以为是自己魅力不足。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她缺少权力,却承担了义务,许多的苦,是在为糊涂买单而已。
老宗开启物色下一个老婆的美好旅程。
老吴在凤姐儿住到精神病医院不久,又重新到招福茶馆喝茶,这次他专门备了个牌子:“勿扰。”
琪琪看到了,“噗呲”一笑,对杨花儿说:“你看老吴,好像有点心理阴影了。”
凤姐儿渐渐被大家遗忘了。
凤姐儿住到医院里,一个房间四张床。她腿还有些痛,只能躺着。没多久有人进来,给她打针,过一会儿又吃药。她感觉一整天都在睡觉。半夜的时候,同一个房间的女人突然站起来蹦跳着骂,还没多久,来了一群人,两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按到床上去,几个小姑娘把她绑上,还有人给她打针,不久那个女人就睡着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要多久。偶尔也有人来找她聊天,她也不认识这些人。房间里有的人经常外面的家人来看望,手里经常有些小零食。她在里面已经好几个月,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次来看她。其他的人也都渐渐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人来看望。凤姐儿觉得绝望,突地发狂:“为什么在哪里都被人看不起?”打针的又来了,她想停下来,但还是伸出手,推了过去。
又是一片混乱,重点照顾一段时间后,凤姐儿又回到多人间。时间一个一个月过去了,这天,她被带到外面走廊的一个房间,一个女人问了她几个问题,对她说:“你已经好了,可以回家了。”
凤姐儿挺开心。
女人又说:“等你家人来了签个字。”
这一等又是几个月。
终于弟弟过来签了字。
凤姐儿上了弟弟的车,心里挺开心。弟弟说要带她到父亲家里去,她说:“到他家去干嘛?去我自己家。”又说:“我住医院这么久,你们都不来看我啊?”
弟弟说:“平时太忙了,把看你这事儿给忘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姐夫又找了一个,一再交待我不要把你带回去。把你送爸那里去。”
凤姐儿有点接受不了,但很快就接受了。对她来说,自己生病成了耻辱和累赘,她心里清楚。
“平时好积德,难时方有救。”凤姐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遭到老宗的嫌弃。自己多年勤勤恳恳,老宗就这么把自己扔了?
不明白归不明白,车还是停在了父亲家门口。弟弟下车,进去说了几句,就叫凤姐儿:“到了,下车吧。”
凤姐儿昂着头走进去。
却发现房间里并没有人。
“三姨去爬山弄折耳根,爸在工地上捡纸壳子。我打电话问过了,你的房间是这个。”
指着最里面一个小房间对凤姐儿说。
凤姐儿走进房间,里面堆满了杂物,靠窗的墙角有张床。
凤姐儿走过去坐下来。
弟弟说:“我还忙,就回家了。”
凤姐儿说:“好。你去嘛。”
老宗已经半年多不见人影,儿子也没来见过她。她想她的儿子,但是现在该做什么?
头有些痛,她拿出药,吃了几颗,像在医院那样,躺下睡了。
凤姐儿离开的这大半年,招福茶馆又找了个伙计。这个伙计也是个大学生,叫刘君一。
刘君一和杨花儿不同,他是正经的大学的本科生。老家也在毕节。和杨花儿一样,家里太穷,想出来打工。
刘君一是个汉人,他有三个姐姐,两个父亲。
他的父母在年轻时候曾经闹过矛盾,大到分居很长时间。
在这期间,他的母亲怀孕了,对方是个比父亲年轻十几岁的有妇之夫。等到父母和好的时候,他也快出生了。所以他的生父比他的养父年轻十几岁,而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们,比他大太多。
他出生的时候,大姐二姐已经出嫁了。母亲年龄太大,无法抚育他,就只好送给大姐,和大姐的儿子一起养。
刘君一和外甥一起,由大姐养大。学龄期到了,又被接到二姐家。后来再到三姐家。上了大学,养父把他接回去。
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了。
杨花儿不知道这些,她眼里的刘君一,眼睛大大的,还有喝酒窝,笑起来腼腆地很,她一下就喜欢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暮雪年年,春草又绿。
一个女孩儿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期待着未来的生活会更加舒适,最低,有一个人陪着自己。这种期待到底是对繁衍后代的期盼,还是对孤独的恐惧?
而一个男孩,希望牵一个女孩儿的手,一起跨进新的生活,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是对孤独的恐惧?
刘君一并不知道杨花儿对自己的心思,他忙着融入这个暂时加入的群体。茶馆里的厨师,已经入行好多年,常年带着白色的围裙,有点不苟言笑——他确实够忙。
不忙的时候,大厨喜欢擦刀子,厨房的台面干干净净,刀子光滑如油,窗户擦得干干净净,地面也光滑如新,干干净净。
总体上,刘君一喜欢这种场景。他没有得到过太多父爱,母爱也一样。在他的生命里,能坚定不移地支持他的人,他也不知道是谁。所有的姐姐都是他的养母,所有的姐夫都是他的养父,他不知道自己跟谁最亲,跟谁过得最快乐。
大部分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姐姐家们的外人,是寄人篱下的孩子。虽然他和外甥外甥女年龄差不多,但他终究是个舅舅。和他同龄的人,和他不是一样的辈分,他对此也无可奈何,似乎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惯性对人的驯服,他习惯了自己是别人家里多余的孩子,也习惯了自己没有亲爹亲妈的照顾。他心软,无权,零花钱也不太多。
这让他对权力有一种向往,但谈不上渴望。他希望自己能有一种正常的家庭,就像他的外甥们。很多时候,在很多事情上,外甥们受到惩罚,屁股打得通红,他希望也能这样,被亲爹妈打一顿。但是更多时候,他挨打的时候,伴随的是其他的声音。姐姐的眼泪,姐夫的叹气,大家一致认同的:“太调皮。”
姐姐们和姐夫们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碍于父亲的处境,或者是面子,碍于对母亲的尊重,或者说维护,大家一致不去提另一个男人。而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却越来越明显,遗传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他和姐姐们长得不像,和哥哥们长得也不像,甚至不像姐姐和哥哥们的父亲——他名义上的父亲。
他长的像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代表了放纵,代表了不和,代表了另一段难以言传的往事——成年人的孟浪与离合悲欢,往往和少年人想得不太一样。那是鱼眼睛像珍珠,也是石头百般打磨如同白玉,或许看起来珍贵,内心知道向往的是其他的一分——自由。
自由对成年人的吸引,不亚于爱情对少年的向往。
久久困于可怕的缠缚,久久困于自己的角色,一点点对自由的向往,结出了奇异的果子——刘君一就是那个果子。那是希望新生活的母亲,与沉默的父亲,是洞若观火又沉默不语的解决门,与哥哥们。
刘君一是这场搏斗的胜利品。
姐姐们和哥哥们的父亲接纳了他,母亲选择了姐姐们和哥哥们,选择了姐姐们和哥哥们的父亲,另一个家庭的孩子们也感谢母亲——她的选择全了两个家庭的面子,甚而两个家族的体面。而幽深无语的成人之间的爱情,成了家族里秘密流传的故事——这种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无法分享,也不能沟通。只能自己默默咀嚼。
刘君一有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那么多的这种故事中,他没有在一个暗夜被悄悄扔掉,也没有神秘消失——这多么稀奇啊。
但偶尔,他又觉得自己极为可怜——他的亲生父母和他,将是永远的陌生人,三个人永远不能同居一室,也不可能为他的出生欢呼,或者庆祝。他有亲生父亲,但是他不知道细菌是爱的结晶,还是激情的产物,他有母亲——他厌恶谈及她。虽然他承认她是好看的,但他也不得不面对——她是危险而不可信的。至于他的名义上的父亲——他总有一种亏欠的同情,他对他太好了,除了他年龄比较大,其他的,对他来说,却能偶尔带来父亲的感觉。
如果姐姐没有告诉他这些!他是不是就可以提现做父亲的孩子!?
他看着大吃在厨房里,这里干净明亮,他喜欢这里。甚至大厨的样子让他偶尔想起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们都宽厚,而且勤恳。
他或许是爱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吧!这种命运无可选择。他经常想:如果自己就是父亲的孩子,是不是生活就会快乐很多?
最起码,他不会到各个姐姐家去住。
他没有自己的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谁的孩子,这件事情,将伴随他一生,无可磨灭。
或许最好的解决方法,他想,就是成立一个新的家庭。
找一个靠谱的女孩儿,起码是诚实的,然后成家立业。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这是他的渴望,比对权力的向往还要强。
他希望自己有一个诚实的女朋友,以后有一个诚实的妻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诚实放在首位,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宽厚的名义上的父亲同情的同时,他还悟到了一个道理:如果女人诚实,男人就不用戴绿帽子。
这个道理对不对,他不知道。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被温柔坦诚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