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丝“啪嗒”掉落在桌面上。
温良玉动作一滞,手心冒汗。
有次筵席,温家遍邀京中学子,席间温良玉挑食,没吃丫鬟给她添的胡萝卜丝。
温父见着了,当众斥了几句,又亲自为她添了几筷。
长者赐,少者不敢辞①。温家家规又极为严苛,她不敢推拒,强忍着吃下了,可腹中实在不适,没一会便悄悄溜出去,吐得脸色煞白,脚底发软。
裴持意外撞见,吓得不行,连忙将她搀回去,又帮她悄悄请了大夫。
这事,温良玉都快忘了。
方才吃下的胡萝卜丝,完全是身体的本能。
她强装镇定,柔声道:“殿下还记得妾身不爱吃胡萝卜呢,说起来,还要多谢殿下那年碰见妾不适,帮妾身请了大夫。”
“不过人经了一遭生死,脾性会变,口味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裴持眉间轻挑,看着她淡定的神色。
可能温良玉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说谎时会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
裴持笑笑,没再追问:“那温娘子便多吃些。”
说着,抬手为她添了些。
可心底却掀起了波澜,他当时问过那大夫,温良玉是对胡萝卜的味道过敏,身体反应过激,才会呕吐。
他特意询问过有无办法治疗,大夫却说这逆转不了,反正对身体也没什么大碍,只要不用胡萝卜便无事。
既然神医为假,复活为真,那这五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身处何处,竟连口味都变了。
裴持垂眸,指腹摩挲着银箸,默了良久。
用完膳后,温良玉坐立难安,刚准备开口告退。
有个宫女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跪下禀告道:“殿下,那兔子又不见了,今日一早奴婢没瞧见它,本以为它是溜到了殿外,便没去寻,方才奴婢想喂它些果蔬,可寻遍东宫都没找到。”
裴持皱眉道:“又不见了?”
“殿下恕罪,奴婢一定会将兔子找回来的。”
宫女怕得发抖。
太子鲜少对物对人产生兴趣,这次竟主动开口要养一只兔子,东宫上下都很意外,膳房还特意做了些兔子爱吃的素菜,就是希望这兔子能多陪陪殿下。
可转眼兔子就丢了。
裴持脸色微沉,瞥了一眼身旁温良玉,还是放轻了声音:“无事,派人好好去寻就是。”
两人口中的兔子——温良玉正僵坐在一旁,听着裴持下令如何寻她。
她眨眨眼,委实心虚。
为了摆脱嫌疑,还主动开口询问:“兔子,什么兔子?”
裴持转身,刚准备解释,却看到了她说谎心虚的模样。
“一只意外撞到孤马车里的兔子,没什么特别。”
“既然没什么特别,殿下何必大动干戈去寻,随意再寻一只便是。”
裴持盯着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那只,孤却十分喜欢,非寻它不可。”
“那只兔子是从卫府钻出来的,脑门上还有个月牙红印,温娘子见过吗?”
“妾、妾身怎会见过殿下的兔子。”
温良玉胡乱摇头,僵笑道:“那妾身便不打扰殿下了。”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她顿住,指尖猛地掐住袖口。
脚步声一点点逼近。
“温娘子,好像很紧张?”
“没有啊,殿下看错了吧。”她强行扬起唇角,露出明媚笑意。
她怎么忘了。
裴持向来对悬案疑情有兴趣,念书时还被温父训过不务正业,没收过几本相关的杂书,许是这些书看多了,他自小便心思缜密,最善于观察细微之处。
“那便当是孤看错了吧。”裴持垂眸,“明日永嘉要办赏花宴,前几日她犯了错,皇后便派人将她拘在了公主府,知道你回来后,她悄悄给东宫递了信,让孤邀你过去。”
他的声音渐轻,带着道不明的柔情:“这些年,她很想你。”
因温父身为太傅,温良玉自小便和皇子公主混迹在一块,又做过几年永嘉的伴读,和她关系最好。
此次回京,她本就打算寻机会见见永嘉。
温良玉见他未多问,心中松了口气:“好,那妾身明日一定过去。”
她微微后退几步,屈膝行礼,然后落荒而逃。
可没走几步,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奴婢现在就去东宫外寻兔子,一定会将它找回来的!”
“若是寻不到,你便去领板子吧。”这声音漠然又毫不留情。
她脚步一顿。
春雨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道:“温娘子终于出来了。”
看着她不大好的脸色,又试探道:“没想到殿下待娘子如此亲厚,还与您一道用了午膳。”
温良玉回过神,朝她笑笑:“殿下都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
“那三公子的事——”
“明日我要去永嘉公主府,你让人准备一下。”温良玉打断她的话,吩咐道。
说完,便径直抬脚离开。
春雨神色有些僵硬,抬眸看了眼那道纤细的背影,才跟上去。
没人察觉的角落,裴持立身站在阴影处,眼底情绪翻滚,化作一片幽深。
温良玉为何会和那只兔子有牵扯?
那兔子是从卫府钻出来的,当夜她正巧回府,是她养的?
他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是何处,眼前似有一层迷雾笼罩着,遮盖了所有真相。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温良玉身上藏了秘密,还是一个不小的秘密。
想着方才她装不下去,又羞又恼却不得不一本正经撒谎,分明早就想走了,却被他几句话勾得留下,满怀期待能从他这撬出些什么,又因答不上话哑然无言,愤懑埋头。
指不定心里怎么骂他呢。
过了会,他淡淡敛目,收回了那不经意露出的几分柔意,沉声吩咐:“带人在京城搜查那只兔子,动静放小些,莫让人发现了。”
“另外,将卫府盯紧了。”
张瑞应声,小心道:“殿下,方才皇后来话了,说是想要见卫三郎一面。”
裴持冷嗤声,漫不经心地拢着衣袖,玄衣上的金纹耀眼,处处透着矜贵气。
神眉明秀,郎目疏眉②。怎么看都该是个芝兰玉树的公子哥。
可他的神色淡漠,冷冽,偶尔露出几分戾气,单是轻轻一瞥便让人胆寒,骇得跪下。
这才是裴持的本貌。
他缓缓开口:“让她等着。”
然后放重了语气:“这几日没孤的命令,因安亲王而受牵连的犯人,不准探视。”
“尤其是卫三郎,你派人好好照看着。”他特意加重了照看两字。
张瑞听懂了这话中的隐喻,“属下明白了。”
***
芙蓉院内,叶宛妙高坐上首,一个小丫鬟捶腿,另一个捏肩,可她的眉心紧紧锁着,颇为不耐地抚着额角。
门外偶尔响起几声团哥的哭嚷声。
春雨禀告完了,小心地抬眼,“夫人,温娘子明日要去永嘉公主府参宴。”
叶宛妙的脸色一沉。
永嘉的帖子可没有送到卫府来,是只邀了温良玉一人。
这赏花宴恐怕只是个名头,帮温良玉恢复身份才是永嘉的目的。
她冷笑一声,也不知温良玉给那些金尊玉贵的皇子公主喂了什么迷魂药,以往便袒护她,如今更甚。
“你方才说,今早在她房中未寻见人影?”
春雨想起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有些不忍,可还是闭眼道:“是、是,奴婢在门外唤了许久,没听到温娘子回话,便进去瞧了眼,奴婢可以确定,当时屋子里和床上都没人,可下一刻温娘子就从屏风后冒出来了。”
“就像是……突然出现一样。”
叶宛妙微眯起眼,喃喃着:“突然出现……”
她似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凝重,转眸看向汤嬷嬷:“温良玉夜里悄悄出府了吗?”
“老奴听着夫人的话,特意派人将望舒楼盯牢了,没瞧见什么人影。”
叶宛妙松了口气:“继续派人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禀我。”顿了瞬,她又道:“温良玉若出现在明日的筵席上,见了永嘉,只怕母亲也不能全然做主,再将她逐出去了。”
“春雨,你明白吗?”
春雨身子一抖,猛地伏首磕头:“奴婢省得。”
府中小道满是泥雪,春雨心不在焉,鞋面衣角上都沾了不少。
刚进院门,远远便看到温娘子俯首执笔,眉眼弯弯,起落笔的动作利落,笑容干净,似青山幽兰,溪涧空谷,钟灵琉秀,满京贵女难寻其二。
样貌好,家世好,可却偏偏嫁到了卫家这个虎狼窝,五年前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如今还敢回来,又傻又天真。
春雨是打心眼有些同情她,可叶夫人的命令她不敢违背。
“温娘子。”春雨笑着走过去。
温良玉抬眸,扫了眼她半湿的衣角,却没多问,照常的热情明朗:“你来得正好,我刚把信写完,你让人递到永嘉公主府上。”
“娘子明日不就要去了吗?怎么还写信过去?”
“我与永嘉五年未见,贸然去府上叨扰总归不妥,还是先写封说清这五年来的缘由,免得生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