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如雾,一点点弥漫上天际,微光敛起锋芒,青蓝色的片云似要陷下来。
钟行简忙碌一整日自官署而归,将手里的马鞭扔给许立,信步跨进府门,直向书房走去。
不一刻换了身雪青的直缀,轻隽的气质,趁得那寒肃的眸眼如人间烟火里的一抔冷月。
刚坐在书案处拿起一个空白劄子准备写,一道纤弱的身影跌进屋里,哭得颤颤发抖,
“大哥……”钟倩儿眸眼通红,满框泪珠,淅淅沥沥往下落,靠在叶婉清肩头,樱桃小嘴昵喏着,哭出声,
“大哥,嫂子太过分了,她欺负我。她命人带了一大群婆子把我和我的人打了。”
说着,把惜白的纤手伸过来,几道长短不一的口子赫然渗着血,做不得假。
钟行简满脑子都是要写的劄子,骤然被哭声打断,试图绕到书案后牵钟行简的袖子,钟行简先一步将袖子收下。
手扑了个空,收回来又捂起脸哭了起来,“私库今日进贡租子,往常大哥都让我挑的,我今天去挑,大嫂竟然派人把我打了出来,不过是几件东西,大嫂就这么舍不得,一件都不肯给我,她生不出儿子都这么嚣张,等她哪日生出嫡子,府上岂不是没了我的容身之处。”
钟行简的眉心便这么皱了起来,压根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这人最不喜听女人哭,几乎是下意识站起身往外走。
“大哥……”钟倩儿转身追去,见钟行简目不斜视,步伐稳健,求助地望着叶婉清。
叶婉清自是要帮的,她往前迈了一小步,刚巧挡在钟行简出屋的路上,钟行简脚步微转的功夫,她掐头去尾,添油加醋道,
“表哥,也不怪倩儿妹妹哭得如此伤心,倩儿妹妹说往年表哥最疼爱她这个亲妹妹,私库有了什么好东西,先紧着倩儿妹妹挑,如今私库易主,这规矩说变就变,表嫂不问青红皂白,叫来四五十个婆子欺负自己的亲妹妹,这么嫩的手都被蹭破了皮,看着都疼。”
钟行简眉心依然紧皱,叶婉清察言观色地很小心,话锋转了转,
“表嫂替表哥掌着私库,私库里的东西给不给谁,她理当说了算的,怎么也是亲妹妹,说开便是,何必真的上手呢。”
钟行简回府的路上已经收到赵管家命人送的信儿,他起初只当是女儿家的小打小闹,没想多理会,照例回书房处理公务,
其实,潜意识里他也会认为他的妻子会将这些事情处理得极好。
却没想到竟会闹得这样凶,闹到了他面前。
往年在他眼里平和宁静的后院,渐渐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凌乱而情理掺杂的鸡毛蒜皮、鸡飞狗跳就这样扬在他面前,
他没说话,眼神凉凉地看了钟倩儿好一会,这个娇纵却还算安分的妹妹,怎么又和妻子闹出了矛盾。
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今日被迫要理一次家务,各执一词,没什么道理可言,说不上谁对谁错,
似乎考量的只有他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分。
他只能耐住性子,“你嫂嫂为什么不愿意给你?”
租子送进府里,以江若汐的行事作风,倩儿来要必定会给,何至于动起手来。如果江若汐真的不给,其中必有缘由,
而以钟行简对这位亲妹妹的了解,她先找茬的可能性比较大。
钟行简在等钟倩儿的回答。
深邃的眼眸盯得她小脸煞白,钟倩儿半天说不出话,气焰弱了九分,重又呜呜咽咽地哭。
叶婉清凑过去拍拍钟倩儿的背,反过来嗔怪钟行简,“表哥吓坏妹妹了,哪个就有个给不给的,不过是看表嫂想不想罢了。”
钟行简薄薄的视线落在叶婉清身上,似是此刻意识到这个表妹似乎掺和他的家事过多,
越了他的界限。
面颊被乌云后透下的日芒映得明净如玉,眼底却微有些冷意,
“叶表妹,我不认为外人有资格过问我的家事。”
闻言,叶婉清眼眶里瞬时蓄满了泪,却不滴下来,小女儿的姿态问他,
“表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外人,对吗?”
眼睫微颤,泪水在这一刻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哭得无声却分外楚楚可怜。
钟行简唇角抿直,幽深而冷淡的眸子静静凝视着叶婉清,似是在俯视残渣的碗底。
他嫌她脏了。
屋内瞬时遇冷。
荷翠此时在廊下求见,“世子爷,夫人请您去静尘院用晚饭。”
“知道了。”钟行简转身走上游廊,身后传来钟倩儿压抑不住的颤音,
“大哥不替我做主,我去找父亲和母亲。”她哭声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钟行简揉揉额角,扭头只看向钟倩儿,“你跟我来。”
独独把叶婉清扔在那里。
没人注意到,叶婉清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她穿着束腰绛纱复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柳眉弯黛,樱口含春……
没人在意。
看着急匆匆离去的几人,有那样一瞬,她气馁而绝望,即使是吵架,他们也是一家人,而自己,是个外人。
也只有那样一瞬,是他们把她推上这条不归路,却没给她个好前程,
她投奔而来,理所当然,他们本就应接纳她,
他们凭什么不管。
*
两人先后进了静尘院明间,明间里还有林晴舒和钟珞儿,钟倩儿短促地皱了下眉,以为是江若汐故意找人震场子,这才发觉自己势单力薄,
她不带怕的。二房几个人全加起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菊香斟了茶,钟行简接过浅浅抿了口,擒在手心,钟倩儿没接茶,坐在钟行简对面,冷冷开场,直奔主题,
“大哥的私库你是想变成自己的吧,你是不是连母亲都不打算孝敬了。”
江若汐手里捏着圆扇,往圈椅里靠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待我盘过货,再请世子定夺。”
私库的东西她大体翻过账面,与她攒得田庄铺面相比,不算出众。
钟倩儿可不这样想,唇锋带讽,“得了吧。私库的东西哪件不是精挑细选送来的,你还需要盘什么?不过是想让我挑你剩下的吧?”
她没这意思,必须给她个教训罢了。
江若汐自始至终没看钟倩儿一眼,眼睫倦意垂着,漫不经心回道,“世子将私库交给我,我必得上心,各家店铺田庄营收如何,都是有计较的,我自然要先盘货,登记造册,得妥当了,世子自然有下步打算。”
推得干干净净。
钟倩儿气得跺脚,指着江若汐,“大哥,您瞧见了吧。她就是这样的态度对我和母亲的。”
钟行简皱眉看她,“你嫂子刚才说得分明,只是先登记造册罢了。”
“不是……”钟倩儿急了,从圈椅上站起来,她在私库门口已经打开看了,一眼相中里面最好的几件,其中就有一件举世无双的凤来朝的点翠头面。
“大哥……”她上了些委屈,双手绞着帕子嘤嘤道,“大哥,其他的不要,但是那件凤来朝的点翠头面,你帮我跟嫂子要,将那件给我吧,等祖母寿宴时我要戴。”
祖母的寿宴在夏日,每年都会请王公世子年轻官员,席间也会说些亲事,
正因如此,寿宴也成了京城贵女斗美的竞技场。不管是否到了适嫁年龄。
钟倩儿已经退了一步,眼神殷殷得带着几分纯粹的可怜央求钟行简。
不知怎的,钟行简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迅速找到了一个可能解决事情的法子。
江若汐以前也是如此处理后院之事,对待她和钟行简的
可惜是如今的她,她不退,不愿、不想、不能,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个不可以,
她也可以有个小情绪、小脾气、小坚持。
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和帮衬,她有能力自我捍卫。
因此,自始至终没看一眼的还有钟行简,
这好似只是她和另一个女人的争执。
“昌乐公主新婚在即,凤来朝点翠头面是即将献上的贺礼。”
“你随便从府库找个东西送过去就行了。为什么偏偏……”
钟行简的视线也跟着移过来,妻子身体往圈椅里侧了侧,羽鸦轻轻一垂,不做声,稳重从容的妻子将圆扇搭在胸前,紧紧攥着,像护食般,很罕见,令他意外,也有一丝心疼。
于情于理,她都会选最好的送给昌乐当新婚贺礼。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江若汐也能跟钟倩儿这般,无理取闹地跟他说,她想要,她不想给。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心底判他死刑:他定不会站在她这边。
对他,她为何如此没有这般自信。
钟倩儿话音一顿,似乎想明白什么,拍桌怒责,
“江若汐,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和我作对!”
他的脸色骤然沉下来,“倩儿,私库是我的产业,我的便是你长嫂的,她有处置的权力。长嫂如母,谁教给你的规矩,直呼长嫂名讳!”
钟倩儿闻言,错愕地望着钟行简,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大哥~”她从来没有这么委屈,看向钟行简的视线已经迷糊,手仍倔强地指向江若汐的方向。
“你就是个寒门出身的女子,无非是父亲曾是工部尚书,如今你父亲死了,你对国公府还有什么用。你拿什么跟我抢。”
“嘭”得一声,茶盏被搁在桌案上,钟行简黑不见底的眼眸蓄起浓郁的寒霜,
屋外天际一道雷电劈下,钟倩儿被他阴鸷的眼神骇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到圈椅上,她胡乱抓着扶手支撑身体,不至于立即倒下。
钟行简静若深海的瞳仁深处,隐有劲浪暗流滚过,比屋外黑压压的天际还幽暗,嗓音锋利而寒肃,
“向你长嫂认错。”
钟倩儿白皙的脸庞绷得通红,眼泪一波一波涌出来,牙关紧咬不松口,逼得自己将眼泪吞回去,
“若我不呢?”
“家法伺候。”
“……”
江若汐略有诧异地看了眼钟行简,两世以来,她似是第一次见他生气,阴晴不定的光芒铺在他身后,晕出一圈生人勿近的气场,似压城的黑云,将对面的人整个压垮。
“我错了,长嫂。”话音一闪,这几个字江若汐没听清楚,钟倩儿已经捂着脸冲出了静尘院。
明间里静匿无声。
钟行简神色恢复了平淡,目光朝江若汐投来,与江若汐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如避火蛇般避开。
钟行简问,“她以前是否也如此对你不敬?”
江若汐面色平静,专心把玩手里圆扇,没回答他。
钟行简转眸向躲到远处的林晴舒和钟珞儿射过来,钟珞儿手指微颤,下意识往四嫂身后躲。林晴舒没辙,撞着胆子回道,
“世子既然已经猜到,心中定有些思量,何苦再问。”
气氛再次一滞。
钟行简揉揉眉角,打破了这份沉闷,“你打算怎么惩戒钟倩儿?”
这是知道她锱铢必较的性子了?
江若汐杏眼眨眨,莹莹看他,失笑一声,“先前的我忘了,方才世子已经替我教训过了,也就罢了。”
“再有这样的事,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说白了,就是不需要他。
钟行简直直地看着江若汐,没接话。
江若汐已经在招呼人,“都这个点了,咱们先用饭吧。”
江若汐难得含笑看他,“大妹妹和四弟妹准备了些饭食,想请世子用饭,不知世子可赏光。”
近一个月以来,她头一次如此主动,不知怎的,从不关注情欲的钟行简心中突如其来蹦一丝丝希冀:
会不会妻子到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