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岁的心情一下子好极了,办事效率也高了不少,当天就敲定了应对方案,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挑好一批兵蛋子另立一支“偷家队”,完事把熬夜赶出来的训练计划拍到李山手上,就打着哈欠回帐篷补觉了。
眼见就要到丰收的时候,再接下来便要入冬,边境起战事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许岁顿顿大鱼大肉供了两个月,户部上折子参了他二十来本,陛下也觉得这开销属实太大,派了人来问能不能削减些,否则仗还没打赢,国库要先空了。
派来的人也巧,是丞相的得意门生,任参知政事,名叫沈今,出京的马车他一个人占两辆,一辆半都堆着他老师给外孙送的吃食和衣物。
沈今非常不理解老师的做法,早些年该宠该疼的时候不见影,这会人出了远门反倒惦记上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归澜背后站着个丞相似的。
可是老师要真这么想,早干嘛去了?
许岁跟他并肩站着,王进岳和赵德在他们身后,看士兵进进出出搬东西。
站了有一会,许岁忽然开口:“沈大人是不是在奇怪,丞相大人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
沈今一愣,点了点头。
许岁笑道:“他从前不来看我,也不来看我娘,太久不瞧了,反而想念得紧,可我娘又没了,所幸我长得随我娘多些,还够让他‘睹物思人’。”
这实在不像好话,但许岁笑得情真意切,倒跟无奈似的。
沈念不好附和他说自己老师的不是,也没有立场为自己的老师说话,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回,只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大将军与我同朝为官,如今不在朝中,不如以表字相称。”
许岁还有事要沈念相助,这拉进关系的好事可真是求之不得,当即抖了抖袖摆,拱手道:“如此甚好,子回兄。”
沈念也拱手回礼:“平云。”
“说来平云还未及冠,便得赐字,当年在京中可是一桩美谈。”
“到底是当年了。说来惭愧,我如今既不平顺,也不闲散,这字倒取得不好了。”
“平云如今得圣上宠信,又有老师作保,不必如此忧虑。”
许岁抿了抿唇,侧目看了他一眼,没回话。
沈念倏地想起来,当年归杳又何尝不是盛极一时,归家一跃成为名门,恍惚还是昨日事。
他这话是在戳归澜的心窝子。
许岁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归澜的意识在影响他的情绪,未免出差错,就寻了个由头先行告辞了。
落在沈念眼里,却成了被提起伤心事,孤立无援,独自难过的小将军。
归澜打心底排斥与丞相有关的一切,刚才要是换他跟沈念交谈,估计两句话没说完就要翻脸了。
可许岁总让他等一等,也不说等什么,只说时机未到。
像极了小时候把他拉去风月场,又拿一堆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来搪塞他的小叔。
都一样讨厌。
许岁感觉到他的情绪,没打算理会。
反正他们俩谁也奈何不了谁,等他离开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无所谓这一时的脾气了。
归澜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里恨不过,便低声道:“喝醉的那晚,我其实还有意识。”
许岁才进营帐,听见这话脚步猛地一顿。
归澜就知道这事能牵许岁的心神,正打算接着说下去,就听见许岁叹了口气,说:“你看见你小叔了,是吧?”
不等归澜反应,他就继续说道:“我是他抱回来营帐的,那个锦囊也是他留下的,我其实都知道。”
“你应该也猜出来了,他跟你差不多,换了个芯子。”
“他叫常安在,是我……以前的兄长。”
归澜尚不及消化这些话,就被许岁脑海中如洪水决堤般汹涌浮现的画面卷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看见一座如仙境一般的庄子,有亭台楼阁,有巍巍高塔,有高耸入云的群山之巅,一山从下至上便有四季之景。
还有许多人,比鼎盛时的归府还要热闹,人人都冲他笑,说“队长好”,倒也奇怪,他自诩京城第一纨绔,什么样式的衣裳没见过,这些人的衣饰却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他还看见跟云随和林暮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待许岁比其他人更亲近些,敢直呼许岁大名,叫小名和诨号的时候更多,不过周身气势大不相同,想来不是一人。
至于那个常安在……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却总是在极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仿佛他从没得过许岁一次正眼相待。
那些画面中位于正中央的人几只手都数不过来,偏偏没有一个是许岁所谓“从前的兄长”。
他像一抹幽魂游荡在这些场景中,借许岁的眼睛重温了好一场悲喜。
许岁就在归澜旁边,归澜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但又说不清他在哪,他好像一缕环绕着自己的风——无处不在。
归澜其实不明白许岁让他看这些的用意,只是看完后默默地想:那样的生活可比京城中的一时繁华值得留恋多了。
许岁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是给你看的,是他给我看的。”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归澜接着说:“之前父亲为了小叔去找野男人的事跟小叔吵了一架,之后父亲也是这么对小叔的。”
“要是只是吵架就好了……”可他们之间还隔着十一年的岁月。
十一年啊,长得他几乎要连这个人长什么样都给忘了。
许岁摇摇头,将未尽之言咽了回去,瘫在床上不想动弹。
他进副本之前,托常安在入侵自己的副本系统帮忙开个外挂,把大半瓜皮的权限都给他了,这下挂开了,副本助手也没用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副本一共十层,现在是第三层,按照正常的奖励机制,他应该才刚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
结果他现在不仅早早知道了终极目标,还早早拿回了武器,方才还开了技能。
《踏光》里每个玩家的武器和技能都是不一样的,许岁本身属雷,但武器青莲剑属风,等级一高,打起架来就是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为此他还得到一个特殊称号:行走的气象局。
一般来说,这种大型副本内外可使用的技能是不互通的,副本内部会为玩家统一配置,少数因为副本后期难度过高,会开放玩家原有的武器和技能。
但这第三层怎么看都算不上大后期,许岁现在技能一开,就相当于用神装打低级本,在归澜这种普通世界线里别说打仗了,灭国都轻轻松松。同时青莲剑在他手里,他还能操控风场,可能技能都不用放,天天刮大风都能把敌军给刮没了。
偏偏这任务不叫他灭国,却叫他篡位。
归家人,野心不小。
许岁就着杂乱的思绪沉入了梦乡。
归澜被许岁脑子里的真相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彻底睡不着了。
第二天,归澜感觉到许岁醒来,问了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到底你是假的,还是我是假的?”
许岁刚开机的大脑运转不过来,被这么个哲学的问题劈头盖脸地一砸,闭着眼睛思考了半晌,成功地又睡着了。
归澜:“……”好想弄死他。
终于等到他再一次睁眼,归澜耐心地等他洗漱用餐完毕后,又问了一遍。
“你竟然会纠结这种问题……”许岁嘀咕着眨了眨眼,没回答,反而啼笑皆非地问道:“真的还是假的重要吗?”
“你其实想问,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吧?当然有意义了,一个人定下自己的目标,并为之付诸行动,这本身就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
“可这些都是别人设定好的……”
“那你又怎么能确定,那个所谓设定你人生的‘别人’,没有被更高一级的‘设定’而设定呢?你看,如果依照你的设定,我认为你根本不会为了这件事而纠结,可是你会,所以你并不是被设定好的一段程序,你有自己的思想,也许你继承了设定者的某些意志,遵循了设定者的某些看法,但你仍是你灵魂的主人。”
归澜哑口无言。
许岁像在教授一个小孩子一样循循善诱:“没有人可以分辨真实和虚假,有人对旁人的真实嗤之以鼻,有人对他人的虚假趋之若鹜。说到底这是个主观的东西,你相信,那就是触手可及的真实;你不信,那就是光怪陆离的虚妄。”
“或许我们不位于同一个时空,但我们的思想交汇过,所以我相信你是真实的。”
许岁的语气柔和又笃定,几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归澜却在其中感觉到了压迫,仿佛在逼着他认同许岁的观点。
许岁问:“那你呢?你相信我是真实的吗?”
那一瞬间,所有压迫感烟消云散,好像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许岁是归澜的错觉,只有现在这个满心期待,又因为担忧对方的答案和自己心里所想不一样而犹疑不决的许岁让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