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环境向来恶劣。
京城的少爷兵刚与地方军整合完毕,一顿饭吃完,水土不服倒了大半,这会嚎着要找爹娘,净让地方军看笑话。
许岁没忍住,跟着笑了两声,懒得管这些琐事,只交代副将差不多就让地方军收收,给新兵留点面子,说完便自个四处闲逛。
副将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去说。
许岁但笑不语。
军中放眼望去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归澜一来尚未及冠,二来在京城被养得细皮嫩肉,样貌又顶顶出挑,站在里头跟个小白脸似的,实在不如皇帝给他安排的副将看着有威望,有些事不如让别人来做。
许岁这趟出门只带上了钱尽给的断剑,之前一直没时间仔细查看,这会可算是偷到闲了。
“看出什么来了?” 归澜也被拉着看了半天,有些无聊。
那柄断剑的剑身黯淡无光,虽刻有剑铭,却不知刻的是什么朝代的古文,抑或是哪门哪派的符纹,反正跟鬼画符一样晦涩难懂。但如果单看剑柄,大概没有人会觉得这剑普通,其上纹路细腻,技艺精湛,仿若浑然天成,一眼看去是波澜大川,细看之下又似云巅高山,不知道是用什么铸就,握在手里总是冷冰冰的。
许岁瞧着总觉得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在哪见过,只觉得这剑不简单,没准跟他的青莲剑有得一比,只是现在断了一截,他也没法查证。
——看来还是得上战场砍个人试试。
归澜见他要把断剑收起来,忽地出声制止:“等等!”
“怎么了?” 许岁依言停下动作。
归澜:“……你把剑竖起来,剑柄的纹路和我归家家主印一模一样。”
许岁细细地比对了一番,眉心一蹙。
他收到的资料上没说这断剑还跟归家有关系。
但是瓜皮一直没动静,青莲剑不到紧要关头最好不动,眼下他找不到人问清缘由。
“这么看来,你家算得上是人才辈出啊,习武的,从商的,还有做官的,轮到你还多了个打仗的,齐活了。” 许岁心里有事,习惯性开了个小玩笑调剂心情。
“可祖父从未与我说过。” 归澜大概心里也有事,竟没听出来那是个玩笑,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句。
许岁:“……”好了,这小子也不知道。
许岁刚把断剑收好,就听见营帐外突然吵闹起来。
“前线急报——”
“将军!” 副将匆匆忙忙赶过来,手里攥着军报。
许岁接过军报扫了一眼,见是敌军来犯,不慌不忙地一颔首:“让二营带八营先行,三营和六营刚整合了新兵,稍缓一日后立刻赶往前线支援。”
“是!”
副将得了令,又忙去了。
许岁还作在京城时的打扮,两手揣在广袖里,长袍下摆随风而动,发上还扣着金冠,懒懒散散地往那一站,怎么看都不像个将军,让人觉得他还是那个在风月场里为博一笑掷千金的纨绔。
归澜随他站了一会,问道:“你不换军中的装束吗?”
“那身轻甲穿起来太麻烦了,我一个人搞不定,就这么着吧。” 许岁眯着眼看不远处临行的士兵,轻声回道。
“将军不是你这么当的。”归澜如果有实体,说这话时大概在皱着眉摇头。
许岁又回身往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神色晦暗不明:“我本来就不是做将军的料。”
为将者当与众兵同心,为君主舍命,为河山忘死,是以御下肝胆赤诚,侍上忠心耿耿。
许岁不是不知道,不过他被关在这游戏里,经历过的时间加起来满打满算有几十年,遇见的人大多都想要他的小命,他在人前发自内心地笑一下都要斟酌半天,再让他把心思全写在脸上让旁人瞧见,那在他看来跟自己把刀子递出去让人捅没什么差别,他知道的东西很多,能做到的却寥寥可数。
他确实不适合做将军,这种性格注定了他不会为人卖命。
但他可以让别人为他卖命。
“归澜,不用教我为将,我是来教你为君的。”
归澜又把联系切断了。
许岁心想:真是小孩一个。
……
两天后,前线首战告捷,副将前来复命,末了问许岁晚上是否要设宴。
许岁思忖片刻,答应了,又嘱咐两句:“让他们少饮些酒,明日早上的操练延后时辰罢。”
副将面上一喜,当即行了个军礼:“谢过将军!”
“不必,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副将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和归澜同样出身小世家,不过归家与别的小世家大不一样,财力雄厚得连皇帝都忌惮三分,当年最鼎盛时甚至有传言说归府的地板都是金砖铺的,他家却是一没权二没钱,想攀权附贵,权贵瞧不上;指望小辈,只有他混出点名堂,但在朝中依旧说不上话。
可以说,要不是家里这些年供出来的几个芝麻小官还站在朝堂上,可能他家连小世家的行列都挤不进去。
而现在,许岁身为大将军,过问他的姓名,就是有心提拔的意思。
他喜色溢于言表,现在只想给许岁磕三个响头。
“卑职李山,见过大将军!”
许岁不知道他的副将愣住的两秒钟里都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人可能比他想象的好骗,于是摆手示意让他起身:“李山,明日让几位……前辈,到我帐里来,我认认脸。”
“是!”
许岁要说的话都交代完了,正准备赶人去干活,自己回营帐睡个午觉,结果副将还没送走,又不请自来两个军师。
帐帘被一只手撩起,无云遮蔽的日光打进来,光线中便见尘埃飞扬,里头走出来两个熟悉的人影。
许岁一眼瞥过去,看清人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人着藏蓝长衫信步而来,进帐时还在对着身旁轻笑,另赭衣白袍之人紧随其侧,二人并肩而行,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熟稔。
而后两人行至许岁面前,一同作揖:
“一营林暮,见过大将军。”
“二营云随,见过大将军。”
许岁还怔着,闻言倏地站起身来,张开嘴似乎想唤什么人,却始终发不出声。
相貌身段、举手投足都太像了,像得他恍惚以为是故人经年不见,久别重逢。
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久仰二位先生盛名,快坐,来人,看茶。”
许岁几乎要压不住翻涌的情绪,恨不得把归澜拉出来顶替他坐在这里,人前却还要装着礼贤下士。
没人知道那两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滚过多少遍,也没人看见他掩在广袖下的手在微微颤抖,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两位先生寻我,可是军中有要事?”
云随与林暮对视一眼,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呈给许岁:“大将军请看,此乃去岁战场上失踪的士兵,记录在册共六千三百二十三人。”
许岁暗地里飞快调整好状态,压下心绪,接过竹简大致扫了两眼,没说话。
云随便接着说道 :“按理说,这些士兵不是当了逃兵就是尸骨无存,万不可能再出现在战场上,然而昨日一役,对面来的是一队汉兵,领的兵……正是失踪的这些人。”
许岁适时皱眉,抓着竹简的力道大了一点。
虽然那资料现在可能不太靠谱,但至少他对这件事还是了如指掌的,不过该装还是得装一下。
毕竟他是初来乍到的“大将军”嘛。
“敌军将领是谁?可在名册上?”
云随抬手点了点竹简上最后一个名字——凌余,点完缓缓上移,还有一个 “凌景”。
许岁一愣:“……汉人?”
好熟悉的名字,还特么是买一送一。
“是,而且这凌景乃凌余兄长,也是凌余的副将,先前在军中,他二人便是形影不离的,后来凌景‘战死’,凌余找不到他的尸骨,日渐消沉,后不知所踪,直到昨日。”云随解释道。
感情这副本剧情还能梦幻联动,但是打仗跟打电竞能当一回事吗?
许岁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感觉有点头疼,一面在心里暗骂瓜皮要紧的时候掉线,一面接着问道: “可有俘虏?”
“不曾,他们……尽数卒于战场。”
“没死也自尽了,是吧?”
许岁轻笑一声,抬眼看向云随,目光在面前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逡巡,越看,眼底埋着的眷念越是藏不住,不知何时悄悄地露出了一角。
云随本来见他尚未及冠,就没明说,谁知他懂的还不少,便下意识看了他一眼,随即碰上了那堪称放肆的目光,整个人呆滞了一下。
“……大将军?”
许岁猛地收敛起情绪 :“失礼了,先生莫怪……只是觉得二位颇似故人。”
一直默默喝茶的林暮闻言,放下茶碗,温笑着说道:“将军言重了,说不定——就是故人呢?”
许岁闻言,定定地看他,良久展颜一笑:“既是故人,我自当与归。”
林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却见面前的小将军眯起眼,方才还深入眼底的笑意一敛,随即转了话锋:
“可若非故人,先生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