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太阳完全没入海平面,他们又继续喝了会儿酒。杜栖兰没有再提私事,想必是从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里读懂了心意。
散场后大家各自回到车上等司机来开车。陈河吉没有进落日餐厅,而是在附近办事。在车上等了会儿没见人回来,于是杜栖兰带莫风尧下了车到附近闲逛,散散酒气。
两人手拉手走在马路边,身侧不时有车辆经过,忽然莫风尧余光捕捉到一辆白色跑车。
咦?
刚才过去的好像是阮泽?
*
阮泽今夜特意换了一件纯白T恤,简单搭配一条茶色短裤,出门前还用卷发棒把头发烫成蓬松微卷,乍一看年轻得像个刚工作没几年的大男孩。
他有一张极具外貌优势的脸,同事们常常说他是不老男神,明明快四十岁了看起来却还像没满三十。身处帝国权力中心的群体平均年龄高居不下,他混在这群人中间着实突兀打眼,不然也不会被太子死缠烂打到现在。
只有他自己清楚,眼角的鱼尾纹长了几条,偌大的府邸空旷了多少年。
驱车来到一处海港码头,阮泽在成百上千艘大小不一的船只中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游艇。他娴熟地越过船舱走进驾驶室,启动发动机,披星戴月深入大海。
他身边也曾有人长久陪伴,那是一名英勇的战士,年纪轻轻就功勋卓著。
阮泽与他相遇于一场极为凶险的战役,他们所属的部队遭遇敌人埋伏,几百人的队伍被打得只活下来数十人。在援军到来之前,这支苟延残喘的队伍逃亡了整整一个礼拜,他们没有粮食补给,只能餐风饮露,摘取山林中的野果充饥。
但是山中的野果野菜始终有限,饥饿会令人失去理智,队伍中时常会因此发生争斗。一开始长官还会制止,后来整个队伍的气压低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长官也无能为力。
阮泽作为队伍中少数的Omega,很轻易就成为了其他人的欺凌目标,不时有人来抢夺他手中的食物。阮泽出身贵族,家教很好,一开始他并不想与人发生冲突,选择了退让。结果一而再再而三,那些人恬不知耻地得寸进尺。
某天夜里一个满脸横肉的Alpha甚至试图利用信息素诱导他发|情并趁机侮辱他,好在他进行过信息素抵抗训练,清醒地睁开了眼睛,把那个比他壮了一圈的Alpha打倒在地。
这件事触及了他的底线,从此他看清了人性的阴暗,不再忍让。
逃亡的第五天,阮泽将队伍中仅有的几个Omega聚到了一起,再弱小的人团结在一起也会形成让人畏惧的力量,以他们为中心半径五米的范围内再没有人敢冒犯。
这天下午队伍经过了一条小溪,所有人都兴冲冲地围到河边打水。Omega们抢不过那群Alpha和Beta,只好等到最后再过去。
邋遢了许多天的阮泽终于有机会粗糙地洗了把脸,他半蹲在河边喘气,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稍事休息后,他正准备把溪水灌进水袋,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回头一看,来者是个他从没见过的Alpha。
Alpha不知为何愣住了,半晌没动静。看见阮泽起身摆出一副进攻姿态后,他才急忙摆手,从作战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野果:“别误会,我是来给你们送食物的,没有恶意。”
作战服的口袋很多,Alpha上下左右摸了个遍摸出七、八个野果,用外套包在一起递给阮泽:“把这些果子带给你的战友们吧,听说你们这几天被排挤了,食物应该被抢了不少。”
阮泽接过野果,狐疑地打量眼前的Alpha,正对上对方坚毅的目光。
他确实没见过这个人,但他并非青红不分。潦草道谢后他姑且放下心来,转身把野果一个个用溪水冲洗了一遍,再回头时那个Alpha已经离开了。
最后两天Omega们没有再被骚扰,这支残部也终于与援军汇合。
回到安全区休整的几天里阮泽都没有再见过那个Alpha,直到队伍解散重整的前一晚,他拎着那件在丛林中滚得肮脏不堪的外套站到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那个Alpha终于主动找了过来。
“我来拿我的外套。”
阮泽把外套递给他。
“好脏,要不还是算了。”
阮泽随手把外套扔在地上。
Alpha哑然失笑:“这么直接啊,你就没有一点点想帮我把它洗干净吗?”
阮泽皱眉瞪他:“我为什么要帮你洗衣服?”
Alpha眼神飘忽了一瞬:“确实……你也不像是会帮人洗衣服的样子……”
“我什么样子?”
“咳咳,没……没什么……那个,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面,最后关心你一句吧——像你这么好看的Omega,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
阮泽明白他的意思,想到那群在那种极端情况下还会精虫上脑的人,胃里又开始阵阵泛恶心。不过——
阮泽挺直了身子,经历了长期刻苦的训练,他的体质已经强过很多Alpha,虽然仍与面前的人有体型上的差距,但气势完全不输于人。
他说道:“我知道自己好看,我还知道,我有能力打倒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Alpha忽然狡黠地笑了:“我知道你能打倒他们,你的事迹我都听说了。我只是,单纯想夸你好看而已。”
说完这句Alpha就捡起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阮泽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自己是被调戏了的时候,人早就没影了。
幸运的是,队伍重新分配后他们又被安排在了一起,阮泽这才知道那个Alpha叫宣禹。这次的队伍很久都没有变更,他想办法和宣禹打了一架证明实力,对方还笑着说他记仇。
他们日渐熟稔,忽然就在某日托付了身心,成为了可以彼此依赖一生的战友。
有好事者私底下议论宣禹仅凭几个野果就睡到了阮泽,他俩联手把那些人全部揍进了医院。这件事瞒不过家中长辈,双方父母都是帝都有权有势的人物,两家一拍即合,他们半推半就地结了婚。
结婚那天,高大的Alpha俯身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其实那天我去见你之前就知道你不会洗那件外套,但没关系,我自己会洗。你问我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我当时想的是,‘我老婆的样子’。”
“我要帮你洗一辈子衣服。”
声声誓言,犹在耳边。
弹指须臾,已然多年。
*
通讯频道中骤然响起“滋滋”的噪音,紧接着传来不知名的人声:“警告,警告!你已进入军事禁区!警告,警告!你已进入军事禁区!”
今夜风平浪静,游艇设定了自动巡航。阮泽原本在闭眼小憩,他任由通讯频道聒噪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按下操作台上的某个按钮。频道中的人忽然闭了嘴,没过多久噪音也完全消失。
阮泽慵懒地抬起眼皮,透过驾驶室正前方的玻璃向外望去。操作台地图上的小红点逐渐靠近了某个目标,不多时,浓稠的黑暗中显现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夜间的大海一片茫然,无数浪花在其中迷失消亡,唯有这座突兀的灯塔在默默指明方向。
灯塔建在一座非常小的岛屿上,它露出海面的面积甚至比不上帝国皇宫的后花园。岛屿上只有两座建筑,一座就是灯塔,另一座是灯塔旁边的小平房。
阮泽知道岛屿附近的海域中有一处等级极高的军事基地,进入这片海域的船只都会被警告、驱逐。鲜为人知的是,军事基地中有一支秘密部队,名为“暗刃”。
暗刃是一支非常特殊的部队,它只听命于皇帝,与皇帝手中的其他军事势力不同,它是连太子都只能闻其名的存在。它是皇帝陛下藏得最深的底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改写着帝国的命运。
为了保证队伍足够隐秘,隶属于暗刃的人在职期间需要抹除原有社会关系,以新身份悄无声息地活在帝国暗面。
而这支队伍的现任负责人,名叫——
宣禹。
手指不重不轻地压在操作台上,阮泽脸上的情绪从多年前的愤懑变成了如今的释然。其实只要习惯了就好,都是泯躯济国,形式怎么样似乎并不重要。
十年了。
这十年中,灯塔的灯光每三个月亮一次,灯光亮起就意味着宣禹住在旁边的小平房里,等待他的爱人。
阮泽每个季度有一次前来灯塔与阮泽见面的机会,每一次从收到警告开始计时,只有八个小时的相处时间。原本他连这样可怜的机会都没有,是皇帝陛下顾忌他的权力才适当做出退让。
“砰”地一声,游艇靠了岸。
阮泽跳上简陋的码头,不同于帝都港湾中鳞次栉比的景象,这里十分寂寥冷清。他习惯性想要整理衣领,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穿军装。
远处的礁石上,隐约可见有个高大的人影迎风而立。
那人看起来陌生又熟悉,他过去常常出现在家里的鱼塘边,出现在阮泽的枕边。阮泽很努力地想记住想记住那些场景,但十年的时间足以让记忆糊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取而代之的是一艘游艇不停在大海中往返的画面。
十年,军校的学生会毕业,送出的鲜花会凋谢,后院养的鱼会死去,一起挑选的车子需要报废换新,不管阮泽再怎么被称为不老男神他的眼角也会爬上皱纹——
“老婆!”
那人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抬着鱼竿,三两下从礁石跳上码头。他担山踏浪而来,呼喊声穿透黑夜,令阮泽从思绪中抽身。
“怎么只穿了这么点衣服?”宣禹一路奔跑到阮泽面前,见他在猎猎作响的海风中只穿了短袖短裤,立马脱下冲锋衣外套披在他肩上。他认认真真地帮阮泽拢了拢外套,确保自家老婆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阮泽抬头看进他眼底,那里满满当当只装着一个人。
他突然扶住宣禹的肩膀深深吻了上去。
——但是,那颗因爱而热忱的心从未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消磨,它依然会在爱人相见的那一刻疯狂鼓噪悸动。
外套猝不及防滑落在地,宣禹睁大了眼睛。他认真地回应着这个吻,冗长的亲吻中蕴含的是道不尽的思念与苦楚。
“我好想你。”阮泽的声音闷闷的。
宣禹温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脸庞,像在端详一件易碎的艺术品:“我也想你。”
“再等等,很快就可以结束了。”宣禹宠溺地哄道,“走,我们去烤鱼吃。”他弯腰拾起了什么,阮泽定睛一看,是一柄鱼竿和一只装了鱼的水桶。
阮泽忽然停住脚步,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迎风而立的人影:“你刚才在钓鱼?”
“对啊,怎么了?”
“你还摸了我的脸?”
宣禹慢腾腾地回头,看到阮泽脸上几不可查的小泥点忍不住促狭地笑了:“这不是看你太失落了,一时间没忍住嘛,就是突然很想亲你、抱你。老婆你别生气,咱们出任务哪次不是滚一身泥,你现在脸上只是有几个泥点子而已,不脏!”
阮泽狠狠捶他一拳:“现在又不是在野外作战!我们的情况相当于异地分居,三个月才能约会一次,谁约会想沾一脸泥点子!”
亏他今天还做了发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还好刚才这人刚才一跑过来就给他披了件外套,不然白T恤都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了!
宣禹却是心想:老婆说我们在约会,他好有仪式感,他好爱我!
宣禹兴奋地拎着鱼竿和水桶跟在阮泽后面拾级而上。这条路他们都已经走得很熟悉,路的尽头是灯塔和平房,平房里有齐全的生活设施。每次宣禹都会提前来这里把屋子打扫干净,他需要把电烤架装好,为了节约时间还要把自带的罗非鱼处理好,然后才回到海边开始漫长的等待。
宣禹嗜好钓鱼,不然也不会在后院修一个鱼塘。阮泽喜欢烤肉,为了解决过剩的鱼,不得已练就了一手烤鱼的好手艺。尽管如此,鱼还是剩了太多,宣禹因此被阮泽批评了一顿,他只好放生了大部分鱼。
后来虽然不需要再解决过剩的鱼,阮泽的手艺却并没有落下。
阮泽仔细地翻烤着烤架上的鱼,不时撒下一把调料。宣禹去取了块湿毛巾来帮他擦脸。等待鱼熟的间隙里,他们悠闲地聊起了天。
“耀昼港的事怎么样了?”
“以你的情报来源,不是一清二楚么。”
是了,杜栖兰和绪景偷运非法武器的事情正是宣禹告诉阮泽的。
这件事一则绪景向皇帝报备过,二则以暗刃的情报他们早就察觉到那艘货轮有问题。所有事情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皇帝就如同巨网中央的蜘蛛,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他都能够立刻知悉。
阮泽之所以会牵涉其中,只因皇帝无法完全信任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任职海运大臣多年的绪景。他需要一个强大到可以代表他的人去港口监督,甚至在出现变故时及时出手矫正。
暗刃的人需要身份保密,宣禹不能亲自出面,于是他把消息告诉了阮泽。
阮泽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带队训练:“亲爱的老婆,有个事要麻烦你……”
他话没听完就差点当场把手机扔了,皇帝这老小子,把他老攻拐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去十年,现在还想拉他入局,他恨不能立刻申请去边境守关!
但一想到他能有空在帝都掺和这些麻烦事意味着边境安宁和平,他忍耐着冷静下来把宣禹的话听完。
“……你只要在暗中监督就好。到时候除了绪景,还会有一个叫杜栖兰的人前往耀昼港。说起来这个杜栖兰,你的学生好像和他有接触?”
军校的学生名单不是保密资料,宣禹更是早就把阮泽的学生信息记了个一清二楚。他加入暗刃是在阮泽晋升上将之前,Omega军人培养计划的实施他完全没有参与,想要补齐和阮泽之间的信息差他只能采用这种方式。
他这么一提,阮泽想起来了:“嗯,我有个叫莫风尧的学生在执行任务,具体什么内容我不清楚。”他们通讯占用的是军用频道,通话内容会被监听,他需要掩藏部分信息。
宣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我暂时不能和你透露太多,但是你这个学生……多关照一下吧,有点麻烦。”
阮泽没问具体是什么麻烦。他的学生他自己了解,麻烦只可能出现在外界,他早就觉得莫风尧接手的任务有问题。
特工处不敢按正常手续申请调令,而是在他外出期间偷人,就是最大的问题。
鱼烤好了,阮泽分了一条递给宣禹。
烤鱼香喷喷的,还散发着热气。宣禹咬了一口,连连赞叹。
“我只知道港口发生的事情,后来你开车带着学生跑路后的内容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你那学生怎么样了?”
阮泽大概说了一下莫风尧潜伏的经过:“现在他和那个杜栖兰算是情人关系,但我估摸着这俩小子是动真心了,也不知道最后要怎么收场。”
宣禹闻言皱了皱眉,几次张口又闭上。
阮泽瞥他一眼:“行了行了,不能说就不说,不如聊聊我们两个的事情。”
“嗯,好,聊什么呢,聊聊你?那个太子还在对你死缠烂打?他怎么就这么喜欢我老婆,都怪你太有魅力……”宣禹渐渐收了音,因为他发现阮泽在瞪他。
“那不然,聊聊我?我还是老样子啊,昼伏夜出,没什么新意……”
阮泽还在瞪他。
宣禹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面对面干瞪眼,安静得能听清鱼在水桶里扑腾的声音。
终于,阮泽抬手指向洗浴间,他不再想和这个装傻的人杠下去了。宣禹咧嘴笑了笑,匆忙凑过来亲了他一口:“就等你下令呢亲爱的上将,我这就去沐浴焚香!”
八个小时很短,也可以很漫长。
手掌交叠之后,时间的流速仿佛混乱了,忽快忽慢,阮泽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宣禹突突直跳的青筋。
只有两个人的小岛上,惊涛拍岸,翻云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