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药水敷进伤口,雪之下满月面无表情地看着护士帮她换药的动作,那些注意事项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有旁边的幸村和真田两个人在反复确认护士说的话。
今天是一个灿烂的艳阳天,从窗外打进的阳光洒在她的后背,却只让她觉得灼烫。
“如果我现在出去和人打一架会死吗?”她开口打断了幸村的追问,换完了药正在收拾药品打算离开的护士听到她的问题愣了愣,还是回答道,“您现在的状态需要避免剧烈运动,尽量休息,最好不要加重伤口的负担。”
“我会死吗?”她又问了一次。
幸村保持着微笑将被她问得发愣的护士送出了病房,回头看向她的时候嘴角的笑容全然落了下来,“你在想什么?都已经伤成这个样子了,你难道还打算去打比赛?”
“这次不能任由你胡来,”真田的声音同样冷了几分,回头瞪了他一眼,“你看看自己摔这么一下都摔成什么样了,还想什么比赛,不要命了?!”
他们两个人说的话像是让人烦躁的念经声,吵得她从太阳穴开始抽痛,从耳道深处传出的震鸣声拉响警报,贯穿了她的大脑,渗进她的骨缝里。
她抬起手掌捂住了自己的额头,闭着眼睛皱起眉,指甲陷进了发丝中,锐利的阵痛扎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满月!”幸村立刻弯下身扶住了她的肩膀,看着她忍痛的表情满眼心疼地帮她揉着太阳穴,“是不是昨天摔到头还没好?医生说可能有轻微脑震荡,要不要再去做个检查?”
那阵耳鸣终于结束,雪之下放下了自己的手,缓缓摇了摇头,“没事,很正常。”
“听我们的好不好,”真田拉着嘴角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不是小事,你这种状态再去参加比赛会有生命危险,你要是真的喜欢……下次举办的时候我和幸村陪你去。”
但她对他们两个的话充耳不闻,缓顺了一口气。
“我一定要去,”她淡淡地说着,还是没把他们两个的话放在心上,“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会去,吃止痛药打封闭我也肯定会去接着打,不用白费功夫了,我不会听你们的。”
她说完站起身想要活动一下筋骨,却被幸村拉住了胳膊,“满月。”
作为刚刚从病痛之中恢复过来没多久的人,对于她这种全然把自己的健康和安全抛之脑后的行为既觉得不解,也觉得心痛。
他知道她不是傻子,在他生病的时候把他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带来的痛苦是真实的,她不是真的不明白如果拖着这个伤重的身体去打比赛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要因为这场本就和她没有关系的比赛拼上性命?
她回头看向他,但视线却一触即离,似乎是不想和他因为视线接触而让他看出自己的丝毫想法。
“不愿意对我们说原因吗?”幸村问着,攥着她手腕的手稍稍握紧了一些。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我会没事的,”她扯着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别为我担心,我去外面晒晒太阳。”
幸村松开了她的手腕,不再追问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只是在手掌松开之前,指腹轻轻地擦过了她的脉搏,有些贪恋的按了按那份跃动。
雪之下走出病房的那刻,真田还想再劝劝她,但幸村对他摇了摇头,就让他这么错过了拉住她的机会。
等到她走远了,幸村才叹了口气,“不用白费力气了,她不会听的,这么多年她不一直都是那个倔脾气吗?”
“那也不能这么放任她,你也看到了昨天迹部带来的照片,万一这次……”真田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那股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剧烈,“这几年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止她说的那么简单,她应该把最关键的那一部分对我们都瞒了下来,柳之前说她的父亲是国土交通大臣,但是以前我们都见过她的父亲,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人。”
“斋藤……”幸村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名不见经传到身居高位,如果背后没有大势力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的,难道说是带着满月入赘到一个大家族吗?”
“不论怎么样,他和满月现在的关系生疏是我亲眼所见,满月从来就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会变成现在这样他难辞其咎,”作为一个未知全貌的局外人,这样的判断完全出于自己的主观倾向,但这也是真田对她固执的偏爱,“我会联系祖父去打听一些事情,包括两年前她被殴打虐待的案子。”
幸村微微颔首,抬起手指在唇边抿了抿,“她到底想从这场比赛的胜利中得到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呢……”
以前也不是没有参加过类似的竞技比赛,她自然会尽力去做到最好,但对胜利和奖赏没有那么强烈的执念。
她说,没有一张伟大的摄影作品是因为“要名垂青史”的念头诞生的,最透彻的美和共鸣需要一颗热爱一切的心才行。
所以,享受过程,尊重结果。
可是现在的你却在强求结果,这又是为什么呢?
“等全国大赛结束之后,我会去和迹部谈一谈,”幸村说着,手机下方挂着的绿色御守轻轻地转着圈,恰似他此刻流转的心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和满月之间关系应该有别的秘密,他们两个一定有事情瞒着我们。”
出现在那个大少爷脸上的担忧和占有欲虽然一闪而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到。
真田很难想象那个张扬狂傲不可一世的迹部景吾和雪之下满月有关系是什么样的场景,大概唯一和谐的地方就是他们两个都有外国血统这件事了。
“我去看看她,”真田刚刚迈出一步,身后的幸村出声叫了他的名字,“弦一郎。”
当他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对方看向的方向却是阳光洒满的窗外,只能从语句上听出这话确实是对他说的。
“昨天晚上,她躺在这里一直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喊了手冢的名字。”
真田搭着门框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幸村仰头望着窗外的日色,低低地笑了一下,半明半昧地说道,“以前她生病迷迷糊糊的时候,只会叫我和你的名字,当她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突然很害怕,害怕在她身边的这几年,她的心里有了比我还要重要的人。”
真田沉默着,指尖却深深地陷进了手掌心中。
她消失匿迹的日子太久,久到他都有时恍惚着想象不出她的模样,偶尔看到以前孩童时的合照,他也会诧异于自己在短短几年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然后抚摸她的投影,怀疑自己能不能认得出长大后的她。
可那个和她再次相见的傍晚,他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
他也忐忑过,担心她认不出在长相上变化许多的自己。
但她没忘,没有比这更让人欢欣的事情了。
所以不管她身边现在有什么人,他这次不会让她再离开。
“我不会再输给他。”
裹挟着热量的风吹起额前的头发,刚刚敷了药的伤口处有些许麻感和凉意,雪之下坐在医院后院的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和她穿着同样的病号服抓蝴蝶玩的孩子。
他们扑了半天都没有扑到,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她坐在旁边,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的手表,目送着他们离开,一直都没有出声。
等到那些孩子消失在她的眼前,她才摘下了腕上的手表,将手表翻了个面,将指甲扎进盖缝,挑开了背面的表盘,表盘后藏着的精密线路让人眼花缭乱,她轻车熟路地拨下一个暗钮,在卡槽外轻轻一推,抽出一张小小的黑色储存卡。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将储存卡装进了手机的卡槽里,读取数据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很快她的手机上就多了一个文件夹。
视频里摇摇晃晃的,看着有些头晕,再后来是一片大雨,因为当时她对雷雨天气应激的动作让这段画面乱七八糟,视频跟着她摔下楼梯的动作而天旋地转,被雨水模糊的画面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年。
她没有打开声音,自然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再往后,画面掠过急救车和医院,直至她被转入病房才停了下来。
她看到幸村和真田心急如焚的表情,看到越前拉着自己的手,看到迹部微微皱起的眉,看到手冢湿透的头发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看到不二那双一向藏得很深的眸子。
她这才打开声音,将手机放在了自己的耳边。
病房里寂静无声,门外传来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幸村和真田两个人走进病房,低声说着医生嘱咐的事项,漫长而寂静的时间里,他们两个时不时交谈几句,询问着她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交流。
病房里关了灯,她以为大概不会再有动静了,刚刚把手机移开耳边,就听到自己像是说梦话一般粘糊的声音。
“手冢……”
她愣了一瞬,握着手机的手指僵在屏幕上,随后立刻关掉了视频界面。
手忙脚乱地将文件夹按照时间重命名保存之后,她删去了原文件,重新将储存卡放进了手表的背面,合上了背面的表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她好像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梦到他冒着瓢泼大雨来找被突如其来困在室外的她,穿透令人窒息的空气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用带着薄荷气味的校服外套挡住她所剩无几的自尊,任由她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
远处教堂的钟声沉重,古朴,如同涟漪散进她的耳中。
那钟声明明并不刺耳,却好像能震碎她一样。
她抬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强迫自己将方才的那些微弱悸动全都压下,成为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神啊,我知道你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遥遥地与那钟声对话。
“闭目不见人间疾苦,闭耳不听苦难祷告。”
在父亲第一次在她生日那天埋怨她的出生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时,她去教堂求过一次上帝,她问上帝,她的出生是不是就是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幸的错误。
她虔诚地跪了一整个下午,上帝什么都没有说。
上帝不会说话。
也好,反正我也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