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洛云双不意外他能查到这里来,毕竟因为暗地里招兵买马一事,墨夷初便对摄政王提高了警惕。
墨夷初将门关上,男人的视线略过屋内的无头尸体,鼻尖的血腥味浓重,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拿起酒壶便为帝王斟上了酒。
潺潺的酒水流下,氤氲之下,女子的神情都带着笑意,她透过水流看向墨夷初的脸,问他。
“你竟不曾疑惑一句。”
毕竟在宫中人人皆知的被养废的昏庸帝王,怎能一脸气定神闲出现在这里,又怎能有了自己的人马造成了这惨绝人寰的屠杀。
墨夷初替帝王斟好酒,靴子踩在满是鲜血的地上颇为黏腻,他只是看向洛云双,眸中是令她分析不出来的情绪。
“末将知道,陛下胸有沟壑,不是那般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墨夷初的唇角略微勾起,像是看清了一丝帝王,又像是帝王果然如他所料的欣慰。
那丝柔软的情绪在他脸上转身即逝,却让洛云双怔然一瞬。
她“啧”一声,不再言语。
其实墨夷初一直知道,洛云双不是人人唾弃的昏庸之帝。
世人皆恨她,但是墨夷初喜欢她。
他还能恍惚记得少年之时,少女在国丧之后,消沉沉默许久,随后开始纵情玩乐,宛若变了一个人一般。
那是她们第一次饮酒,月光之下少女抱着两坛酒放到石桌之上,扯起唇角看着对面的‘少女’墨夷初。
她们是青梅竹马,金兰之交。
他也是洛云双唯一的朋友。
墨夷初素来该是清明的,他因为母亲的严苛不曾喝酒,可此时看着她,又想纵情一时。
味道刺鼻的浊酒呛得他满脸通红又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女——
她早已红了脸颊,醉醺醺爬在桌上,唇被酒水润得艳丽,又在月光下宛若泛着光晕。
墨发随意扎起来,笑着露出尖利的犬牙,像是呢喃一般。
“阿初,我只有你了……”
可是墨夷初却没有回答,沉默着抿住唇,登基不久的帝王初尝情.欲便声色犬马,纳了不少小侍,美人相伴好不快活。
世人隐隐道,她如先帝一般荒淫。
她还有后君,她还有伴在她身侧求宠的宫人,她还有整个天下。
她不是只有他。
她还记得桃夭树下的那个少年吗?
……她应是不记得了。
墨夷初垂下眸子,有些想忘掉当时桃夭树下少女对他的许诺,抿下一口浊酒,像是放纵自己醉下。
“阿初。”
可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猛然坠到了他的手上,少年瞳孔微缩,又看向月光下的少女。
她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唇角都被酒水濡湿,带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将这个交给你弟弟,若他想嫁我,便收下这个……不嫁也可以。”手心里的玉佩漂亮至极,散发着阵阵凉意。
少女洛云双像是有些迷茫看向酒杯,随后补充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你在说什么?!”
这是墨夷初今夜第一次开口,嗓音干哑至极,他难得面上带上了愠色。
洛云双没再言语,她只是一杯杯喝着酒,最后抱着整个酒坛,咕噜咕噜往嘴里灌着。
月色浓重亮丽,宛若朦胧的轻纱照耀着她们身上,那双澄澈漂亮的眸子带上醉意。
墨夷初阻止不了她的动作,只能在她彻底醉了之时,抱住浑身瘫软的少女。
少女满身的酒气,身上的清香与酒气混杂,变得刺鼻又醉人,那张稚嫩却带着倾城容颜的脸上泛着潮红,只是窝在他的怀里。
衣服被她扯得松松垮垮,就连眉目也因为燥热带上了若隐若现的委屈,偏偏只紧紧抱着墨夷初不肯撒手。
像是呢喃一般,对着月光下的他一遍遍含糊不清地道着。
“我……好孤单,我只有你……”
发丝随着风飘在墨夷初脸上,他惊异一瞬,又敛下思绪,伸手拿起一缕发丝,轻轻放在唇上,道。
“我会一直陪着你。”
洛云双只是红着眼眶轻笑看他,随后呢喃一般说着。
“……朕好孤单。”
“到我的身边来。”
她不再言语,只是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眸子慢慢睡过去。
墨夷初看着睡熟的少女,又垂眸摩挲手上的玉佩,带着凉意的玉佩让他的呼吸都有些颤栗。
其实墨夷初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偷偷藏下玉佩又在夜里反复摩挲着,以至于被母亲发现,跪在祠堂里一下下磕着头,鲜血四溅。
汹涌的血从血肉模糊的背上流出,从刺痛发鸣的脑中流出,遮住他的眸子。
然后奇怪的情绪从胸口流出,顿顿发疼,让他忍不住蜷缩在地上。
玉佩被打碎后仅剩的那一块,被他做成了剑穗,日日挂在身上。
在边关无数个狼狈的日夜都是握着那剑穗,呢喃着什么才恍惚之间撑过去。
他在冷夜寂寥的夜里,撑着不让人知晓男扮女装身份的秘密,撑着自己一身刺痛入骨的伤,紧紧捏着那剑穗玉石,手心都流出血迹却恍然不知。
那他呢喃着的是什么?
墨夷初一遍遍恍惚呢喃着的是什么——
“云双……”
好像是帝王的名字。
熟睡的少女依旧溺在梦里。
她总能梦到母皇临死前,形销骨立,撕心裂肺咳嗽着,阵阵呕着血,宛若恶鬼般凶戾。
幽禁着帝王的宫殿弥漫着刺鼻的药香,少女悄悄溜进去,轻轻推开一条缝,看着里面的母皇。
女人一身白衣,身子瘦到宛若要散架一般,那张漂亮的脸上尽数憔悴,眸中却满是恨意。
“咳咳咳咳——”
大口大口的血被她呕出来。
洛云双微微缩紧瞳孔躲闪。
“过……双……”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她,虚虚向躲在门后的洛云双伸出消瘦的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少女洛云双推开门,有些犹豫,慢慢走进去。
她的母亲,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又不学无术令世人唾弃的昏庸之帝。
世人尽数瞧不起她。
但她对洛云双慈爱至极,在模糊的记忆中,她总是对着洛云双笑,又掩下眸中的思绪。
摄政王道母皇身体虚弱,需要在寝宫中静养,不要去叨扰母皇,洛云双几乎没怎么见过她。
帝王的身体在二十五岁那年便极速衰败,到现在只剩下一口气。
大抵是母皇要死去的恐慌让她有些想母亲,才会在摄政王的再三警告下偷偷溜进这里。
洛云双走向形销骨立的女人,原以为她唤着她唯一的小女儿过来,只想在临终前看看她的模样,诉说着自己作为母亲不曾多见她一面的不称职。
可是她摩挲着洛云双稚嫩的脸颊,眼神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女人干涩的双手磨得她疼痛难忍,却依旧乖巧的将脸放在她手心。
然后她嗓音沙哑颤抖,近乎是挤出来一般说着。
“……杀……”
洛云双有些听不清。
她凑过去想要听清女人在呢喃些什么,却在凑过去的那一刻猛然听到女人宛若枯枝划过的嘶哑叫声——
“杀、杀、杀!”
声音振耳发聩,宛若最怨毒的咒语。
“母……!”
少女洛云双像是被吓到了,恍惚一瞬想要推开她,却猛然被女人死死扼住手腕,她目呲欲裂,干瘦的五官显得恐怖至极。
像是临终前回光返照,嗓音嘶吼。
“洛云双!我的孩子!朕的女儿,你知道你那人面兽心的摄政王姑母对洛氏做了什么吗!?你也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她觊觎江山,伪善至极,将朕宛若笼中鸟一般对待,朕自小被她谢家人养成不学无术的模样,朕原以为朕是天下之主,却是个被人戏弄豢养的傻子,哈哈哈哈哈——朕要死了,朕要死了!”
“若非朕,呕——”
她猛然呕出一口鲜血,尽数喷洒在了床榻之上,鲜血不断从喉头流出,她恍若不知,宛若厉鬼索命,依旧死死抓着洛云双的手腕。
“若非朕快要死了!怎会知道她如此狼子野心!”
女人的眸子像要流出血泪,恨意滔天。
“小心摄政王,小心那个贱人。”
“朕快死了,你也要死了,她给你我尽数下了寒毒,二十五岁之后必死无疑——”
她的呼吸一窒,嗓音猛然衰败下来。
“双儿……”
“双儿,朕的女儿……拿回洛氏的江山,将她们,尽数……尽,数……”
随后像是回光返照的一口气没了,女人猛吸一口气,嘴张着,那个字却如何也吐不出来。
她的眼睛还像是要掉出来一般凸显着,血丝遍布宛若流出血泪般痛恨。
女人尽力呢喃出来的话语小到轻不可闻,颤抖着的洛云双凑上去,听到了女人刚刚没有说完的话语。
“尽,数……杀,杀尽……”
随后是猛然的凑上前,宛若诈尸一般,努力嘶吼出最后一句——
“杀!杀!杀!”
一瞬间,再无声息。
女人瞪着眸子,面目憔悴狰狞,唇里下巴处尽数是鲜红而血迹,就这般死不瞑目,在床榻之上归去。
年幼的洛云双近乎不可置信地看着女人死不瞑目的尸体,随后宛若世界观崩塌一般,慌忙跑出了寝宫。
她爬出皇宫,奔跑在夜里的街道上。
夜里寂静昏暗,少女不顾一切地奔跑,喘息着,像是这般能挥散刚刚的阴影。
她应该去找谁?
姑母是坏人,母亲也已经死去——
墨夷初,对,墨夷初。
她宛若救命稻草一般想着挚友的姓名,却在奔跑中思绪被刚刚绝望的场面填满。
脑海里只有母皇临死前撕心裂肺的那句话在回荡,女人目呲欲裂的眼神宛若镶嵌在脑中,引来刻骨铭心的颤栗。
“杀、杀、杀——”
像是地狱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