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便转身走到衡聿身边。
方才她斩杀了太多人,全靠肾上腺激素撑着。
如今一松懈下来,就觉得手腕无力,几乎要拿不动刀。
她半蹲在衡聿面前,拍了拍他的脸。
衡聿没有反应。
李真真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第一,我不叫喂,我叫宁松萝,第二……”
宛若噩梦中魔音穿耳,衡聿硬生生把自己从脑震荡带来的昏迷中拉了回来。
“好了……”他虚弱地捂住李真真的嘴,低声道:“别说了,大人。”
“翁姑娘。”
帘幕后突然传来男子清雅的声音,打断了衡聿的动作。
李真真侧过头。
她并不意外沈确已经知道原身的名字。
毕竟是岛主,就算是现查,也该查到了。
“姑娘身法超群,天赋异禀,可愿为我渺疾宫效力?”
沈确稍稍改变了声线,盯着衡聿的手,直到看到那碍眼的手指从李真真的脸颊上滑落,才继续道:“我愿以名士之礼,虚左以待姑娘。”
李真真确实需要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但想到她之前杀鬼面死侍时,扒拉他们的衣服,试图翻出一点值钱的东西,结果这群死侍裤兜比脸还干净,她竟然一个铜板都没找到。
可想而知这个岛主给的待遇有多差。
还不如杀猪呢,好歹是计件付费。
李真真礼貌地婉拒了:“暂时没这个打算。”
“无妨。”
沈确并不急切,总归人在他岛上,插翅也难飞,他可徐徐图之。
他隔着纱帘,望向李真真的面容,片刻微微笑起来:“只盼姑娘记着沈某今日之言,若是日后改变了心意,渺疾宫……随时恭候姑娘。”
-
衡聿走得摇摇晃晃,李真真只能一路半拖半抱着他出了宫。
她走得很平稳,丝毫看不出全身已经脱力。
直至到距渺疾宫两公里处,李真真才松开衡聿,整个向前一倒,板鸭趴在松软的沙滩上。
衡聿有李真真护着,除了后脑被砸了下外,竟没受什么伤。
见李真真力竭,他走过来,帮她按摩酸痛的手臂:“大人当时,为何要我再等一等。”
“因为救不活。”李真真闭着眼休息:“第一批四十九个人,我赶到时杀祭者已经下刀,就这里的医术水平,铜剑扎出来的伤口,能救活的概率几乎为零。”
“当时距离爆炸还有一点时间,如果我们冲动行事,沈确看到舞姬里混进刺客,必然会暂停祭祀,全力排查抓捕,我们就救不了剩下的人。”
衡聿:“连大人也救不了吗?”
“我是人,我又不是神。”李真真道:“就像你赚不到你认知范围外的钱,你也救不了你能力范围外的人,强行去救只会害死更多。”
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争取。
然后往前走,不要回头。
李真真说完,忽然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衡聿这才发现她的眼神清晰、冷静,竟无一丝困意。
“你这么问,是在怪我?”
“……我只是怪自己弱小,帮不到大人。”
衡聿按摩肌肉的手法完全是专业级别的,可能是以前常在家中给长辈做这些,李真真觉得他技术好得可以开个马杀鸡店。
她的外套方才打斗中就扔掉了,此刻只穿着一身内衫。
内衫也被金网割得破烂不堪,背部肌肤更是鲜血淋漓,只有肩膀的皮肤还算完好。
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他们杀猪厂的人,腿被绞断了还得上工,就这一点伤,不影响她做马杀鸡。
衡聿看得心脏都微微疼起来,手指隔着这一层薄薄的布料,缓缓贴在李真真的伤口处。
只觉得那点热意顺着他的手指,一路烫到了他心底。
他看着李真真因战斗而被汗水打湿的长发,因疲倦而泛着薄红的眼尾。
还有因他每一次用力,而微微翕动的长睫……
衡聿忍不住喉结动了动。
大人虽不是神。
他心想,但他敬大人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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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真真一边下巴搁在手背上享受马杀鸡,一边从脑海中调出任务面板。
沙漏悬在头顶,容易遮挡视线,所以每次任务进度到85%时就会隐藏,以免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影响任务者。
台词也念完了,祭祀也搞砸了,仇恨值也刷满了,按理这个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但不知为什么,李真真总觉得漏掉了哪里。
出于谨慎,她还是确认了一下任务进度条。
血红的字体缓缓浮现。
92%。
……怎么只有92%!!!
李真真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从地上站起来。
衡聿猝不及防,狼狈地用衣摆盖住自己。
少年人受不得撩拨,难免一不小心就渎神。
他面色苍白,耳朵却通红,久久平不下去,根本不敢站起来:“……怎么了大人。”
衡聿声线绷得很紧,李真真并不在意他这点细节。
她来回走了几步,飞快地思索自己到底漏了哪里。
“……我们今天的戏还没唱完。”良久她终于想起来,按住额头:“你还得回去一趟。”
衡聿:“回哪里?”
“回渺疾宫,自首。”李真真同情地看着衡聿:“然后说服他们把地牢免费给你住几天。”
刚死里逃生的衡聿:“……”
-
此时,来迎接新任岛主夫人的鹤衣卫和一部分死侍,还不知道鬼主祭祀上发生的惨案。
他们在凤起山没找到人,便按岛主指令,来翁珍珍的父母家接亲。
没想到依然没看到翁珍珍人。
一打听,又回凤起山去了。
鹤衣卫们:“……”
翁珍珍父母被天降之喜砸中,诚惶诚恐地将这群平日他们只能仰视的鹤衣卫送出家门。
翁父惊喜得声音都变夹了。
他之前欠了一大笔赌债,正被人追得东藏西躲,已经想着卖小女儿换钱。
如今大女儿高嫁,他作为翁珍珍的父亲,就是翁珍珍头顶的天,翁珍珍便是卖血卖身也得赡养他,难道还能不帮他还赌债?
但除了翁父的高兴相对纯粹,家中其余三人的心绪都十分微妙。
翁母恨这种攀上贵人的事,为什么不是自己儿子遇见,一定是翁珍珍夺了她儿子的气运。
翁家小妹则不甘心,姐姐本该是被葛六磋磨一辈子的命,凭什么忽然嫁得这么好。
翁家大哥拖着断手,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喜在岛主手下能人众多,随便找个修士,便能恢复他的手臂,重续他的修仙之途。
可他又觉得心中分外不是滋味。
甚至有些恨当初翁珍珍为何不嫁葛六。
明明他才是修士预言的天之骄子,如果她乖乖嫁给葛六,那他就既能顺利凑足去修真界第二大门派慈德府的路费,又能继续被父母捧着、被村里人敬着,做他们诚惶诚恐捧在手里的人中之龙。
如今翁珍珍攀上岛主,倒显得他这个大哥黯淡了许多。
他妹妹怎会变得如此自私不讲道理。
她难道就不能为家里退让一步吗。
为何非要事事压他一头,一点都不为家里、不为他考虑。
-
同一时刻。
鬼面死侍的画师,终于画出了那个斩杀他们三十九名弟兄的杀手真实样貌。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杀手既不魁梧,也不凶狠——竟是个长得不男不女的男人。
余下的鬼面死侍,很快锁定了这个不男不女的杀手现在的住址。
他们这次绝不会再辱使命,拼死也要把这个杀手带回来,交给绮烟真人造他个九九八十一次炉鼎,否则难消他们心头之恨。
就这样,渺疾宫两队人马,从两个不同的地方出发,浩浩荡荡,同时奔赴凤起山而去。
-
李真真体力透支太过,用不了缩地成寸,只能徒步回凤起山。
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山间万籁无声。
灯汐枝慢慢睁开眼。
李真真一身血迹地推开门。
抬头就看到男主坐在昏暗繁杂的雪中小屋里,像白芍药那样无瑕,又像玉壁一样不识人间烟火。
乌发披散,清冷高华。
饶是李真真疲惫至极,也觉得眼前一亮,有种蓬荜生辉之感。
男主疯归疯,美是真的美。
她终于有点理解,那些第一区的男人女人,为什么喜欢在家里养漂亮的金丝雀了。
对金丝雀虽不公,但对她的眼睛好啊。
“怎么弄得一身血,你去把无患岛灭了?”
见她整个人和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美人缓缓起身,及地的衣裾曳过窗缝里飘进的落雪。
灯汐枝走到她面前,刚想抬起她的下巴,察看她脸上的伤口,便在她身上闻到了陌生男子的气息。
不是普通接触或交手就能缠上的程度。
是抱了很久才能留下的味道。
灯汐枝漫不经心地盯了她一会儿,忽然松开手,语气清冷:“没用的东西,小小岛国,随手灭就灭了,何至于受这么多伤。”
李真真:“……”蓬荜生辉之感消失了。
她现在只剩下和前大佬沟通不了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仿佛骤起的暴雨,密集而急促,由远及近,齐步踏来。
灯汐枝也听到了。
李真真塞上竹筒盖子,将竹筒重新放回怀里,侧耳倾听了片刻。
然后发现她听的,一直是自己因失血过多导致的耳鸣声。
李真真拍了拍耳朵:“……你能听出有几拨人吗?”
“两拨。”灯汐枝坐回火堆边,取下火上悬挂的隐隐沸腾的铜壶:“左侧上山的一拨,一百三十五人,右边上山的,两百一十八人。
“其中九人内力不足,吐纳气短,十二人身受重伤,脚步虚浮。”
李真真:“……”
前大佬,不愧是前大佬。
这就是天生仙体吗?
哪怕仙骨尽失,不能修炼,但是五感仍然远强于凡人,甚至远强于修士。
那脚步声越来越响,像是故意示威似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地面上敲响战鼓,震耳欲聋。
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人。
李真真拔出杀猪刀,走到门边。
推门而出前,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是我对头还是你对头?你要不要避一避?”
“不必。”
灯汐枝修长的手指搭在缺了一角的茶碗上。
清透雪光下,土阶茅屋,青堂瓦舍,他却连指尖都在泠泠地发着光。
“我的对手已经死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普天之下他已经没有对手了。
李真真点点头,欣慰地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了。
漫天灯火犹如夜间流动的萤虫,漫向这山里唯一的木屋。
马匹步声停止,李真真推开门,便被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剑指住咽喉。
面前的百人,均身着黑衣,头戴鬼面,不是鬼面死侍是谁。
领头的死侍坐着高头大马,手持黑色长剑,看李真真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人。
“翁珍珍,你杀我麾下侍卫三十九人,血债当血偿,今日我必将你擒拿回去,给绮烟真人做炉鼎,你若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少受些罪。”
李真真正想说什么。
就听见另一队人浩浩荡荡而来的马蹄音。
哪怕是在黑灯瞎火的大山里,也能老远看见这些侍卫,全都身着火红火红的喜服。
还没等来到近前,穿得火红火红的领头人便高声喊道:
“我乃鹤衣卫迎亲使,鬼主亲下敕令,东岛凤起镇翁珍珍,淑性茂质,温良恭俭,德荣兼备,婉婉有仪,堪为岛主之妻,特命我等前来接翁姑娘,入主渺疾宫——?”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了李真真面前的黑衣人。
火红队和黑衣队在李真真的院落前狭路相逢。
两队人面面相觑。
彼此都对这个状况感到匪夷所思。
火红队莫名其妙:“我等奉岛主之命来迎岛主夫人……你等前来做什么?”
黑衣队比他们更莫名其妙:“我等也是奉岛主之命来抓炉鼎……你们又来做什么?”
李真真:“……”
灯汐枝:“……”
火红队:“……”
黑衣队:“……”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山风吹过。
尴尬在沉默中蔓延,或在沉默中爆发。
有的人活着,但是他们已经死了。
一时间,院子前静得只剩下枯叶飘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