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无情地撇过地上的那堆灰烬,荷华绕过它来到床边。
阿宁乐跪坐在床上,披着被子,脸色还是有些发白。荷华先替她把身上的银针取了下来,又递给她一条手帕,让她整理一下,把衣服穿好。
虽说同为女子,但荷华还是背过身走到一旁,让她能够更安心地调整自己的状态。
身后很快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是布料摩擦发出的响声。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随后,阿宁乐虚弱的声音响起:“华伊姑娘,我好了。”
荷华这才转身,刚经过这一遭,阿宁乐的身体现在应该正虚弱,她此刻半靠在床头,一双温柔的眼望向这边。
拂去蒙在她面上的那层灰白的纱网,真正的阿宁乐逐渐在荷华面前显露。
这是一个温柔坚韧的女子,即便命运带给她那么多的打击她仍能平和地面对世界,燕晗昱在她体内种下了蛊虫,但她却能凭借自己的顽强毅力保持着那一点清醒。在看到又一个受伤害的女子时,义无反顾地去帮助她。
荷华在她身边坐下,阿宁乐身体也像她这边倾斜,这是一个信任的姿态。
“华伊姑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现在都想起来了。”
荷华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无疑是揭开女子心上的那道疤,毕竟阿宁乐才刚刚恢复,她想着要不要再缓一缓。
但当她抬起头看向阿宁乐的眼睛时,她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我想知道周岁宴那天发生了什么,燕晗昱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阿宁乐很瘦,又常年被禁锢在这院落中,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白,唇上此时也没了血色。全身上下唯一的艳色就是眼下那一抹薄红,完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但当你真正看向她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她是个柔弱的女子。
她眼中的神色很坚毅,她的唇很薄,紧紧抿着,似乎下一秒就会吐出惊人的语言。即使这样半躺着,她的脊背也依旧挺直。
透过她,荷华仿佛看见茫茫大雪中一株压不弯的青松,哪怕枝叶全都掉光了,她的躯干,她的骨骼也依旧笔直树立在这天地之间。
没有思索太久,阿宁乐就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她的声音很轻,娓娓道来,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传说:
【那天的天气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今天是宝儿的周岁宴,村里的人都要到大坪那里吃酒了。燕晗昱,她的丈夫,宝儿的父亲,早早地就到了那儿,他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抱着宝儿坐在院子里,等着人来叫我。我是祭司夫人,不能随意出门,即便是宝儿的周岁宴,我也只能抱着孩子去那露一面。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阳光铺在我的身上,我忍不住哼起了歌。这首歌我经常唱,但我已经不记得是谁教给我的了,也许是自己在村子里那个婆婆口中学来的吧。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小了,不值得我费一点心神。
我现在有一个更苦恼的事情,那就是我感觉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有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燕晗昱告诉她,这是因为自己刚生完孩子,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的丈夫是村里的祭司,很厉害,我相信他。
但是记性不好这件事还是有点困扰她,她不喜欢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只是为了找一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快点好,所以每天喝药的时候她都会喝的很干净。
但我并不会把这件事怪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孩子是无辜的,是我自己要把他带到这世界上来的。我的宝儿很可爱,很乖,每次看到我都会笑,我很喜欢宝儿。
宝儿窝在我怀里,我摸了摸他的脸,他立即就朝我笑了起来。
太阳越来越大了,我抬起头,感觉比刚才热了不少。我抱着孩子退到屋檐下,眼睛不自主地向门口撇去。
今天院子的大门没有关,我感觉那个窄窄的出口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今天已经四次接近那个出口了,但每次还没跨出门时,就又会折返回来。
大坪离这很远,我听不到那边的声音,门口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的影子。我有些不耐烦了,心里想着怎么还没有人来叫我。
我已经有一年没踏出过这个院子了,哪怕是要带着面纱我也是愿意的,只要能从这个地方出去。这地方实在是太小了,我闭着眼睛都能走遍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双眼直直地望着门外,哪怕宝儿的小手在扯我的衣裳我也不低头去看他,我太想出去了。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衣衫的人出现在我的门口。我认出他了,他是我的弟弟,也是桃源村的村长。
我站了起来,他是来叫我的吗?我终于可以出去了!
我有些激动,站了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我希望他的嘴里能快点吐出那句话。
但他的表情很奇怪,他看见我了,但他没有说话,他把门关上了。
不,不能关,我还要出去呢!
我着急了,我掠过他,想再把门打开。但他拽住了我的手,他的力气太大了,我被他拉到了堂屋中。宝儿也被他搂到了怀里,发出哼唧的声音。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间屋子里挂着一副奇怪的画,我看了就害怕,每次都避着这个房间走。我不知道他拉我到这来干什么。
他关上了我的门,还抱走了我的孩子。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有点生气了,我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似乎被我吓到了,眼睛变得有些红,他开始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很委屈,他说:“阿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我当然记得他,他是谷荣华,是我的弟弟,是桃源村的村长。
我这么告诉了他,但他好像更难过了,他抓住我的手,对说我:“燕晗昱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不是个好人,阿姐你跟我走吧,我们带着宝儿离开这里。”
我更生气了,我的丈夫燕晗昱是桃源村的祭司,是个伟岸高大又温柔的男子,他是我的弟弟,为什么要在我的面前诋毁我的丈夫。
我狠狠拒绝了他,告诉他:“你最好再也不要在我面前说这句话,不然的话我就把这些告诉燕晗昱。”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是害怕了,就想抱走宝儿。
但是他转身躲过了我的手,然后不顾我的意愿强硬地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了卧房。我当时非常气愤,哪怕他是我弟弟,也不应该直接闯进一个已经成了婚的姐姐的卧室。
我还没开口教训他,他就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然后靠床的墙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我有些惊讶,这么久了,我从来不知道房中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谷荣华站在旁边,对我说:“你不是不相信我的话吗,进去之后你就知道燕晗昱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我没有说话,我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我还是走了进去。通道漆黑看不见一点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以及腐朽的味道,这令我些作呕。
走在路上,我内心揣揣不安,有好几次我都想转身离开。但谷容华跟在我的身后,他堵住了我的退路,我知道他不会让开,我别无选择,只能前进。
在那里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狱,在那个地方有成堆的白骨,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但最多的是孩子的,里面还关着几个小孩,他们趴在枯黄的干草上,一动不动,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存活。一个小孩抬起头,我与他对视,心跳如擂鼓,他的神情完全不似正常人……
我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我捧着头蹲下来,谷荣华的声音在我耳边打转,其中若隐若现还夹着两声啼哭。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被撕扯,一群陌生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睁开眼,宝儿哭了。
我想起来了,我没有说话,从他手中接过宝儿的时候,我与他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我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趁着村里人都在大坪那边欢庆,我们很快就逃出了村子。但我们一刻也不敢停,我从没下过山不知道山下的世界到底有什么,谷荣华是被我从山坡上捡来的,但他之后也没有再下过山。
我们两个抱着一个孩子在山间漫无目的的跑着,我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只知道要逃离那个地方。
一连几天我们根本不敢停,四周看去,没有一点是我们熟悉的地方,但我跟谷容华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都感觉到了安心。
但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如鬼魅般的声音,燕晗昱追上来了。
他出来的那一瞬间伴着一声异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面我再次醒来就回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那时候我才知道燕晗昱,那个畜生,他控制了我,让我杀死了谷荣华和我自己的儿子!
但后来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对以前的记忆也渐渐变淡,直到华伊姑娘你救了我……】
阿宁乐的故事不长,她说话时的语气也很平淡,那些刻骨的恨意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被深深埋藏。现在的她,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恨不得直接那把刀去跟燕晗昱拼命了。
岁月赋予她理智,现在的她学会了筹谋与等待。
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阿宁乐喉咙干燥,控制不住咳了几声。
声音将沉浸在思索中的荷华惊醒,她看了阿宁乐一眼,然后起身去给她倒水。
望着荷华的背影,阿宁乐的的目光深深,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在荷华转身之前,她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