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逸尘回京后,一刻未敢停歇。第二日交接军务,第三日面圣述职,后又去见了皇后。
皇后担忧不已,执意看了冷逸尘的伤口,触目惊心。连日奔波,不得休养,伤口至今未痊愈。
皇后后悔不已,几欲垂泪:“怎么伤的这样重,你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让母后忧心了,是儿臣的不是。儿臣多年在外,未能于母后身边尽孝、膝下承欢。还请母后责罚。”
“什么罚不罚的。是本宫不好,本想着能有个妥帖的人照顾你,不成想素蕊竟然这般没有规矩。”
“儿臣知母后是为儿臣好,母后不必自责。军中之规远严苛于宫中,素蕊她不知也是正常。这也是儿臣身边只用军中之人的缘故。儿臣也曾多次告诫过素蕊,谁知她不仅不遵守,还隐瞒了机要文书丢失的实情,才酿成了此祸事。”
“本宫已经处置了素蕊。这次回来,且好生将养。日后便留在京中,在朝中为你父皇分分忧。”
“一切自有父皇定夺,母后无须多虑。军中事多,儿臣先告退了。”
皇后点头,心中甚慰,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二人未有这样贴心过。她唤来青黛,吩咐道:“拿些补品送到他府上,再让医官开些祛疤的药一并送去。”
青黛点头:“是。丁香和苏叶二人怎样安排?”
“让她们暂时留在王府,到了年岁就外放吧。”
“是。王妃那边?”青黛试探性的问。
皇后叹了口气,说道:“暂时也由他们去吧。逸尘这一成婚,倒是变了不少,此前他何曾理解过本宫这一片苦心。”
青黛附和:“殿下此番回来的确成长了不少,娘娘可以放心了。”
待冷逸尘回到军营,已是日落时分。他本想立即回王府,可想着自己风尘仆仆,又天色已晚,还是不要去打扰叶岚的好。他在大营中沐浴一番,明日一早再回去。
泽生笑话他:如今回自己的家还要看时辰,还要沐浴更衣。
得知冷逸尘要回来后,叶岚竟有些紧张,她让自己忙碌起来,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左右军中事务交接需要时日,一切只待见面再说。
她趁着阳光足,将书尽数翻出晾晒。在箱底翻到了一本剑谱,还是上次叶皓回来给她的,那时她心情郁郁,无心这些。现在倒是可以练上一练了。
清和轩里晒满了书,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了,她便带着剑与剑谱去了花园。
许久未拿剑,只觉腕力虚浮,但还好未生疏。她翻开剑谱,一招一式的练着。
冷逸尘回府便去找叶岚,却被告知王妃在花园,他立刻前往花园。
到时,正见叶岚身着一身鹅黄色衣衫,手持利剑在树下舞着。阳光透过枝桠于她身上明灭,宛如一只蝴蝶翩然起舞。
冷逸尘被叶岚这般样子惊住了,他未曾想过她还有如此英姿。
他提剑上前,接了叶岚一招。叶岚练的正认真,未曾发现他的到来,突然一把剑出现,心中一惊,待看清来人,又觉得得有些羞涩。
但利剑在手,不容她多想,二人一番攻守。
起初,冷逸尘觉得叶岚只是学学样子,所以剑未出鞘。后来发现她倒是有些底子只是招式杂乱。有些招式还相当狠辣,他只得利剑出鞘,寒光四射。
冷逸尘,长右山亲传弟子,剑术精纯,几招便可破了叶岚的剑招。可他只出了三招,叶岚突然就收了手,藏剑于身后而立,心头一颤,闪过“长右山”三字。
冷逸尘见叶岚住手,忙收起了剑,担忧的问道:“怎么了,伤到你了?”此刻他后悔为何要将剑拔出,他这把剑不知伤过多少人性命,染了多少鲜血,杀气太重。
叶岚不语,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有惊讶、有怀疑、有不解。
这是冷逸尘第二次在叶岚眼里看到这样复杂的目光。上一次是大婚夜里。
叶岚此刻千般思绪翻涌:他的剑术比四哥的还要好,四哥是长右山亲传弟子,他会不会也是?四哥什么时候去的长右山?又在山上待了多久?此前在涵关,四哥说过与他有交集,莫不就是在长右山认识的?
冷逸尘见叶岚不语不动,不知发生了何事。急急收了剑,快步走上前问道:“你可还好?”
叶岚回过神来,又疑是自己看错了,便向冷逸尘确认:“可是长右山剑法?”
冷逸尘有一瞬疑惑:她竟然知道长右山。转而又明白:是师兄。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天下剑宗、长右为尊,无人出其右。我自然也会几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要骗我!这几招,若非长右山亲传弟子,是学不到如此精进的。”
冷逸尘一直没告诉叶岚他与叶皓的事情,一时为了守约守规;二是叶岚此前对他敌意颇重,他不想叶岚是因叶皓的原因与自己和解。
但万万没想到,竟在此处露了破绽。他拜师长右山这件事,几乎没有人知道。
他对外只说去四方游学,亦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一段时间,也不想日后有什么是非将长右山卷进去。
见再也瞒不过去,便拉着叶岚的手腕,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叶岚任由冷逸尘拉着,在众目睽睽下进了清和轩寝殿内。
众侍从皆不解,二人是欢喜的还是又吵架了。若是欢喜的,怎么两人都手持利器、面色凝重;若是吵架了,为何两人还拉着手进了寝殿,他二人自成婚来都没有过如此亲密接触。
泽生则悠闲的靠在清和轩门外的树干上,等着看好戏。琢磨着怎么跟皇后回禀一下二人的争吵的情况,两人见面就掐架,皇后肯定乐意看。
寝殿内,二人皆放下武器,等待对方开口。见彼此不开口,叶岚说了个“你”字的同时冷逸尘也说了个“我”字。
又是一阵沉默。叶岚主动开口,她实在是有太多疑问了:“我先说,我问你,你不许骗我。”
冷逸尘郑重点头。
“你何时去的长右山?又在那里待了几年?”
“十五岁,三年。”
“你可认识我四哥,叶皓?”
“认识……他是我同门师兄。”
叶岚觉得可笑,他二人居然早就认识,只将她蒙在鼓里。还偏偏二人都将她瞒得死死的。“你们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师规和时局。你也知前几年祁、梁两国局势紧张,我二人的关系不好公之于众。再说我二人私交,也不必人人都知道。泽生知、秦羽知,现在还有你知。”
“长右山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只有这几个人知道。”
“长右山山高水远,内部事务不易被外人探看,我师傅是宗门分支,座下弟子不多。而且我曾化名凌长风。”
凌长风、长风,叶岚觉得好生熟悉。她忽然想起,冷逸尘寝殿上的题字就是“长风”二字。
知道了实情,叶岚心里却依旧憋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生谁的气,谁都没有错。
满满一肚子火也不知该怎么发泄,着实难受。
冷逸尘见她气鼓鼓的,有些愧疚:“抱歉,没早些告诉你。”
“你出去,让我冷静冷静。”
冷逸尘像犯了大错误一般不知所措,只说道:“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们瞒的倒是严实,亏的我那么信任他。”
“你不要怪师兄,是我不好。”
叶岚听了更是不悦,他们二人相护,完全把她当了外人,于是冷冷的说道:“你们守约,没有错。我谁也不怪,要怪就怪我摊上了这样的哥哥和……”叶岚本想说“夫君”二字,但这两个字是在无发说出口,转头冷哼一声。
冷逸尘心中又窃喜,故意问道:“和什么?”
叶岚瞬间红了脸,又羞又恼,干脆转过身去不理他。
冷逸尘不忍见她难堪,给她台阶:“朋友,对不对?我们是朋友。就像你信里说的,日后我们可以先试着做朋友。”
“我反悔了!”叶岚心中气消了一些,但是气势上不能输。
冷逸尘挑眉:“君子既言,信誓不渝。想反悔,晚了。”
“你真好意思说。君子坦荡荡,你们也不是君子!”
“好、好,我们都不是君子。别生气了,好吗?”
叶岚情绪平复,见他道歉诚恳便不再为难他,反问道:“素蕊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冷逸尘没想到叶岚会问起她,便只说:“在军中违了军纪、闯了祸,交由母后处置了。”
“当真是心狠,不念旧情。”叶岚知道交由皇后处理,素蕊便只有死路一条。
冷逸尘语气变得严肃,解释道:“你一直都误会了,我与她并无旧情,是母后强塞过来人。”
叶岚听了,心下松了一口气。反倒是觉得他母子颇有意思,关系也甚是微妙。
一个也不问问孩子愿不愿便强塞给他,一个明明不愿意却也不拒绝。真是复杂。算了,他们的事,她也不便多少说什么。此事就此揭过吧。
见叶岚不语,冷逸尘继续说:“那么该我问了。师兄教你的剑术?你的剑谱可是他给你的?”
叶岚点头。
“不要再练这些了,都是些不入流的招式,练不好还容易伤了自己。我以后教你长右山的剑法。”
“哥哥说剑法不外传,你这样有违师规。”
“你不算外人。”
这句话倒是很合叶岚的心意,与他相视一笑,一切恩怨皆销。
待冷逸尘从清和轩出来,春风满面。
泽生好奇不已,追问:“殿下,到底发生了何事?”
冷逸尘不答,快步向前。
泽生继续追问:“娘娘那边怎么说呀?”
冷逸尘停脚步,拍拍泽生的肩膀,说道:“你自由了。”
“啊?”泽生惊讶。
“啊什么啊,走了。”
“去哪里?”
“崇安王府。”
冷逸尘带他去见了崇安王--冷逸凡。
行刺一事,冷逸凡亦查出了些眉目,只是还未确定,待他兄弟二人一番沟通后,便确定了原委:白高国战败,却未诚服,便用离间之计挑拨兄弟之情,邦国之谊。
二人于崇安王书房下棋叙旧,冷逸凡执黑,冷逸尘执白。
“三弟,白高人先是挑拨你我二人关系,又挑拨我大祁与匈奴关系,此事不可小觑。我祁国与匈奴虽眼下和平,但也是小冲突不断。此番白高国在我国内行离间之计,保不齐也在匈奴那便有所谋划。只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冷逸尘落一子,说道:“我也思量过,现如今匈奴部族,各自为政。他们西边和南边还好些,各种物资还需仰仗我们,不敢有什么动作。我现在担忧的是东边的,东北地区物产富饶,完全可以自己自足。东境也是我们防守薄弱的地区,况且又离都甚远,消息不便。若生战祸,恐不能及时应战。我想等过了端午就去向父皇请旨,去东境驻守。”
冷逸凡抬头看着冷逸尘:“大可回禀父皇,派兵前去,何劳你亲自前往。”
“二哥,我多年在外,回京中反倒不习惯。况且你我二人皆在京中,免不了有好事之人大作文章。”
冷逸凡的手一顿,随即又落下一子。说道:“只要你我二人心志坚定,何惧他人闲话。”
“话虽如此,可万事不由人。二哥,咱们兄弟姐妹不过四人,有些话不如敞开了说。父皇正值春秋鼎盛,立储之事父皇自有定夺,父皇看重你,我不同你争,我只想保大祁安稳无兵患。”
冷逸凡见他如此坦荡直言,也说道:“我亦未想过争储之事。行刺之事,我也曾怀疑过你,怀疑过母后。毕竟这些年,母后对我颇为忌惮,我不得不防。你在外,有些事你不知道。”
“二哥,你的怀疑自有道理,我自会向母后说明我的意思。”冷逸尘无心棋局,站起来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继续说:“这半年多在外,经历了很多生死。我现在最希望的是身边之人都无灾无难的度过一生。就像屿儿这般无忧无虑。我走时,他还是小小的孩提,最爱黏着我,如今也这般大了。”
冷逸凡也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武师正在教冷书屿拳脚功夫。
冷书屿--冷逸凡独子,今年十二岁。
“可我们终究不是普通人,有守护天下的责任。屿儿将来亦如此。三弟,你可知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字由何而来?”
冷逸尘摇摇头。
“安于凡尘,从容世间。这是父皇说过的。那时你尚在襁褓,有些事不曾经历。先皇后和长兄刚去世,父皇悲痛欲绝,抱着我在他们灵前说了很多话,我那时亦懵懂,只记得这一句。这或许是父皇的期盼,可他这一生,包括你我这一生,全然是做不到了。”
“安于凡尘,从容世间。”冷逸尘重复着这句话,他突然想到了叶岚。
冷逸凡留冷逸尘用晚膳,可冷逸尘现在只想回去见叶岚。便说道:“今日应了王妃一起用膳,咱们改日再聚。”
冷逸凡听完大笑:“你那王府以前就是个摆设,如今却急着回去,果然成了家就收了心了。”
冷逸尘亦笑道:“今日谢二哥与我坦诚相待,也解了我的多日的心结。此后我便可以安心在外了。”
“彼此彼此。”冷逸凡亦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这些年,皇后虽处处针对他,但他这个弟弟却与他交好,他的父皇亦能明辨是非,皇后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但他也不敢松懈,他知道皇后那边不会轻易罢休。
冷逸尘快马回府,走到清和轩门口,却未进去,驻足了一小会便去了书房。
明明很想见她,可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了?泽生问他为什么,冷逸尘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晚间,泽生吃着甜瓜感慨道:“公主真是聪慧,三招之内就穿了长右剑法。属下也算在长右山待了三年,却也看不出来。”
“当初让你做外门弟子,你却不愿意。”
“我可不想日日被管束,不得自在。”泽生往冷逸尘跟前凑凑,问道:“那我日后是不是可以改口叫’王妃‘了?”
冷逸尘未语,用四分可恨六分无奈的目光挖了泽生一眼。
今日冷逸尘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解决了三桩忧心事。第一:用苦肉计让皇后撤对他的监视,第二:和叶岚解怨释结,第三:与冷逸凡道明心意,消除了误会。
“安于凡尘、从容世间”冷逸尘又想起了这句话。谁能真正做到呢。
他忽而想起曾在信中答应叶岚,带她去白龙山游玩,那明日便去吧。想到这里,他立即让泽生去知会叶岚。
泽生看看窗外高悬的明月,说道:“殿下自己去吧,这时辰恐怕公主已经睡下了。”
冷逸尘想想,倒是自己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