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号,周三。
这是初三年级最后一天上课,按青烟中学的惯例,十六号会给他们放一天假,让住校的学生把行李铺盖收拾回家,十七号上午十点在学校集合,然后统一坐车去市一中参加中考。
班主任在昨天晚自习的时候把他们的身份证都收了上去,连同手里准考证一起用皮筋绑好统一放进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
“市一中附近的酒店都订完了,我们住的地方离一中有一段距离,但是没有关系,学校会安排车子接送大家,酒店的话是四人一间,两个人睡一张床,住宿我就不分配了,你们自己凑好四个人后在班长那登记好,明天把名单交给我就行。”
“我们不发考试文具袋吗?”班里有同学举手问。
“会发,17号上午十点我们在学校集合,上车前我会把学校统一订的考试文具袋发给你们,里边的文具很齐全,你们不用再自己买了。”班主任耐心解释说。
“老班,明天要不要上晚自习啊?”后排有个男生突然问。
“妈勒个巴子,你脑子装什么东西去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十六号放假,十五号正常上课吗!”班主任无语地骂道。
底下哄堂大笑。
北栀在晚自习下课后就找到华湘施兰和李夏,表示想和她们住在一起,没想到她们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就一起去班长那报了个名。
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十八号上考场了。
北栀握紧手中的笔,抬头专注地听李老师讲解试卷。
今天是最后一天上课了,其他老师或多或少都选择让他们自习,只有英语老师还在用心讲解练习,尽可能地想多让他们学点,多考一点分。
北栀还记得初三刚开学时候的样子,没想到一晃眼,他们就要上考场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是物理老师坐班,物理老师和英语老师一样,毅然站好最后一班岗,依旧雷打不动地在讲台上讲解着练习。只是电站不知道抽什么疯,好久不停电了,却在物理老师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断了电。
这一次停电,大家不再像之前那样吵闹了,短暂的惊叹后就从善如流地从课桌里掏出蜡烛点上。
其实不点蜡烛也行,今晚是十五,月明星稀,浮云浅淡,柔和皎洁的月光洒落大地,像太阳一样为树木建筑铺上深沉的影子。
在深沉的影子之外,是铺了光的灰。
物理老师无奈地笑了笑,瘦瘦高高的他戴着眼镜,斯文地看向洒落在门外的月亮,然后摆了摆手,让大家自习。
这一节课是初中最后一节课,大家似乎都有很多的话要说,也有很多的话要写。
在广阔而静谧的背景下,教室里的说话声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吵闹,更像是入睡前的低语。
物理老师微笑着背着手在教室里踱了一圈步,穿过一片又一片烛光,最后在北栀前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北栀本来正低头借着烛光在写剩下的那两张同学录,见物理老师坐下后吓得收了起来。
物理老师微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你继续写吧。”
北栀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地拿出来继续写。
“感觉时间好快,这一届也一下结束了。”物理老师轻声感慨道,眼神里有一种独属于大人的深沉,似乎是对岁月匆匆的叹息。
北栀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叹息,教室里也没有一个人能明白。
因为他们正值青春,生活在青春里的人是不会意识到青春的宝贵的。
也许在老师的眼里,一批一批毕业的学生就像是振翅飞走永远不会再折返的候鸟,而他们自己是长久被困在学校的复读生,周而复始地开启着一个又一个青春轮回。
明明是生活在青春里,却与青春无关。
北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觉得有些压抑。
“是很快。”北栀轻声说。
虽然她没法感同身受,但她可以低声附和。
“有时候想想,我初中毕业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物理老师用手肘撑在桌子上,脸颊倚靠在右手的掌心,目光似乎穿过眼前的烛光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老师是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陈悦葵好奇地问。
“97年,我那时候读的是师专,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工作了。”物理老师笑了笑,目光温柔,“你们应该都是96、97年的。”
“嗯我96的。”陈悦葵笑着说。
汪芮举手,“我也是。”
北栀有点不好意思,“我97。”
“眨个眼,十四年就这么过去了。”物理老师无奈又感慨地笑了。
“时间总会过去的,人也会变老的,只要活得开心觉得值得就行。”陈悦葵安慰道。
“这话说的没错。”物理老师释然一笑。
邓越突然问:“物理老师你是不是还教初二?”
“嗯,我教137和138班。”物理老师说。
北栀记得皎皎是138班的,但是自从那次矛盾后,她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了。
眨眼间那件事也过去了几年,她现在也要毕业了,回过头想想,那时候的她真的挺幼稚的,也真的很后悔当时打下去的那一巴掌。
“这一届初二怎么样,好管吗?”邓越问。
“比你们班差一些,”物理老师笑了笑,神情微微带些焦虑,“中考完后期末考试也不远了,我之前要去教学比武,落了他们班几节课,现在正在赶进度,争取在考试前上完新课吧。”
北栀轻轻点了点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老师聊着天,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铃没有响,但墙上的壁钟不会停下走圈的步伐,恍然间就到了点。
物理老师起身走上讲台宣布下课,北栀心里有一种轻松但又惋惜的感觉。
第二天,北栀打电话叫奶奶来接她,她们一起把行李铺盖收拾回了家,出校门的时候,北栀碰到了英语老师,李老师叮嘱她一定要把昨天发给他们的那两张试卷做了。
北栀答应了老师,但回家后她才发现那两张试卷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在家休息了一天后,十七号上午十点,她和其他同学一样收拾好行李后按时赶到了学校,接过班主任发放的考试工具袋,坐上校车去了市区。
这一次去市区参加中考,带队的除了副校长和班主任外,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也一起随行,而且英语老师负责管她们女生这边,北栀真的很开心。
明明是去参加中考的,但一个班级坐车出门莫名让人有一种出游的感觉。
只是好景不长,刚上车那会儿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北栀的头就开始发晕,虽然不至于呕吐,但多少有些不舒服。
沿途的风景一一从窗外掠过,北栀闭上眼睛靠着华湘的肩膀,意识渐渐模糊。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回到了一年级那个暑假,她和爸妈妹妹一起从市区驱车往乡下赶……
砰的一声……
北栀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心脏在怦怦狂跳,她不断深呼吸着,努力从噩梦中抽离,身旁的华湘也在漫长的路途中睡着了,呼吸一起一伏,十分均匀。
北栀看向窗外,初夏时节,莲叶田田,荷花初绽,一片盎然绿意。
她不敢再睡着,从口袋里掏出风油精轻轻涂在太阳穴上。
车子不久后就到了酒店门口,大家从昏睡中醒来依次下车。
酒店的设施还不错,卫生也挺干净的,大家放好行李后又马不停蹄地在酒店门口集合,副校长和班主任带他们去了附近一个餐馆吃饭,学校在这里订了餐。
三张大圆桌,每桌十碗菜,荤素搭配,大家像逢年过节聚餐一样围着大圆桌团团坐下,大快朵颐。
北栀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
吃过饭后,他们回酒店歇了一会儿后坐上校车去了一中,老师说下午两点后考生可以去看考场了。
市一中有旧校区和新校区,旧校区是初中部,新校区是高中部,中考考点统一设在新校区。
新校区坐北朝南,面积开阔,因为刚投入使用不久,设施建筑一派簇新。
他们下车时已经一点五十了,一中校门前空阔的阶梯上排满了各个中学的队伍,乌泱泱的全是来看考场的学生。
班主任和英语老师组织他们在校门口排成两条长队,等待一中南校门开启。
市一中校门口的设计很有特色,大门整体的建筑形象像一本打开的书本,水平舒张开的门头又像一只展翅高飞的海燕。
在北栀满怀敬仰向往的时候,人群中有男生指着校门捧腹大笑,“诶这校门怎么搞得好像一条三角裤衩啊。”
……
北栀顿时有点嫌弃男生的比喻,可当她抬头再看的时候,发现似乎确实嗯有点像,而且裤头上还有一个像商标的校徽……
两点一到,紧闭的大门被门卫从里边打开,考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依次从校门口的感应闸门处通过。
校门后是空阔的南广场,广场两边都是绿化区,目光沿着广场空阔的阶梯拾级而上,一栋名为惟勤楼的建筑映入眼帘,和惟勤楼隔着阶梯并排在同一水平线的楼是惟严楼,它的前边是惟实楼,后边是雁翔楼,一共三栋教学楼。
按照地面的标识箭头提醒,那三栋楼就是这次中考的考点。
北栀从考试工具袋中掏出准考证又看了一眼,“12考场,18号。”
她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跟着人潮往上走,按照地面的标识箭头,1到36号考场是在惟实楼。
她顺着分流的人群进了楼,在三楼找到了自己的考室,在张贴在门口的考生座位表上找到了自己的姓名。
这个考室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但就算有认识的人又能怎么样。
北栀自嘲地笑笑,看完考室后她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但刚下了几级阶梯,她低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生在往上走。
是林郴。
她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心中警铃大作,一阵恐慌。
北栀赶紧转身往回跑,好在三楼楼梯口旁就是女厕所,顾不得多想,她赶紧闪了进去。
厕所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她背靠着白色的瓷砖,站在门边和楼梯间一墙之隔的地方,听到他很有兴趣地在和同学讨论函数和几何题,内心慌张又落寞。
他有那么可怕吗,为什么见到他就要躲呢?为什么要这么胆怯呢……
北栀眼眸低垂,在内心质问着自己。
她很想泰然自若地走过去,淡定地下楼,和他擦肩而过。
但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她的心里藏着一只怕光的老鼠。
北栀侧身,微微从墙壁后探出一点头来。
林郴穿着市一中初中部的校服,肩膀宽阔平直,背影挺拔,个子似乎又往上窜了窜,看着比之前更高了。
他的头发长了一些,侧脸线条立体干净,圆润明亮的眼睛里仿佛含着一层光,笑起来的时候自然又爽朗,像是盛满了阳光的南风过境。
北栀看着他转身上了四楼,背影消失在曲折的楼梯间里。
她从厕所里走了出来,神色间带上了一些忧愁。
南风阵阵,阳光浓郁。
转眼又是夏天,香樟树墨绿色的树冠在光的照耀下绿得发亮,层层叠叠的叶子织就庞大的树冠,叶片缝隙之间筛落点点光斑,被风吹着,摇动人的心神。
北栀心不在焉地往下走,顺着人潮出了校门,然后和同学一起集合、坐车,吃完晚饭后回了酒店。
洗完澡后,她把初中的文言文和古诗默背了一遍,又复习了一下物理和化学,抱着已尽人事但听天命的心态把书放到一边,倒头大睡。
刚睡着没多久,北栀就感觉英语老师和班主任在叫她,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迷迷糊糊将眼睛睁开一线,发现确实是老师。
华湘坐在床上扶起一脸困倦耷拉着眼皮的她,北栀恍恍惚惚看到班主任倒了些铁红色的药丸在她手上,温声说:“先不要睡,把晕车药吃了,我看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
北栀乖乖听话,把药丸倒进口中,英语老师拧开瓶盖把水递了过来,温柔地将垂在她眼睛面前的头发别到耳后,“这是龙虎人丹,吃了对身体好。”
北栀困得眼皮直往下掉,但她的心里真的觉得很温暖。
在这个瞬间,她觉得班主任好像严厉又关心她的爸爸,英语老师是温柔的妈妈,她觉得自己好像和其他人一样,也有了爸爸妈妈。
多好啊……
华湘扶着她慢慢躺下,北栀的头一沾到松软的枕头上,立刻睡得不省人事。
“这孩子……”
意识朦胧之际,她听到英语老师嗔怪又溺爱的呢喃。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刚考完数学,大家七嘴八舌表情兴奋地对着答案,只有她满心绝望,一脸丧气。
数学好难啊!她在梦里痛哭流涕地说。
原本以为中考的三天会很漫长,但也许是初三这年考过太多次试,意识早就习以为常了,沉浸在做题中的她完全察觉不到时间的恍然流逝,只知道突然间,就像漫画翻页一样,中考结束了。
坐车回去的那天中午,她刚一上车落座,张致强就开口问她考的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进一中?”
北栀回头看着他一眼,尴尬又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和以往不一样,这一次考试她的心情一直都很平静,平静到没什么感觉。
“不知道。”北栀摇了摇头,礼貌地笑了笑。
“不就是进一中吗,有什么难的,一只脚跨进去就行了,我刚还从那里出来。”坐在张致强旁边的季椹嬉皮笑脸地说。
很多人都被他的话逗笑了,车内的气氛瞬时轻松了不少。
华湘抿着嘴看向窗外。
车外的风景在不断往后退,先是城市高楼,后是苍郁山林、广袤田野和村庄。
进入青烟乡后没多久,就有同学陆陆续续在沿途下车,北栀知道华湘他们村也在马路边上,再过一会儿,她们就要分开了。
她默默拉住华湘的手,汽车再往前开了一段距离后,华湘就起身叫停,“班主任,我在这下。”
华湘背着包下了车,北栀推开窗户冲着她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满目不舍,“记得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华湘匆促点了点头,和她挥手再见。
汽车一路向前,再不想到终点,终点也会到。
北栀下车后站在熟悉的校园里深吸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她平静地转身离开。
六年转瞬而逝,当年那个被爷爷牵着手怯弱地走进这里的她,如今穿过老旧的校门,独自踏上了回家的长路。
成长是一条单行道,她在这样一条单行道里跌跌撞撞,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收获了喜怒哀乐,也接受了悲欢离合。
一个恍然,彼得潘就长大了。
这一路结识的朋友,就像是下雨前聚积在一起的云,惊雷过后,聚合的云终究会落成分散的雨。
雨过天晴,阳光朗照,漫长的放学路走到最后,欢声笑语散去,最终还是剩下她一个人孤身前行。
她依旧喜欢热闹,但已经可以接受孤独。
只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流水账生活里,她的心里怀揣着熠熠生辉的幻想,不忍舍弃。
那是她的宝物,是她面对现实脆弱又坚强的法宝。
它陪着她一路成长,在这条漫长的路途里一路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