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像棉被一样覆盖在头顶,阳光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下落不明。
屋子里升起了炭火,冰冷潮湿的天气驱使着大家在午休的时候围坐在一起,聊天吃零嘴打瞌睡。
青烟乡所属的永盛县盛产冰糖橙,乡下的农户或多或少都会种上一些,冬天正是橙子上市的季节。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剥从家里带过来的橙子,白色的指甲轻轻嵌破硬实的橙皮,有细小的汁液飞溅出来,空气里漂浮出清新的橙子香味。
小心剥掉外皮,又剥掉白色的内皮后,朋杉把冰糖橙掰开两半,其中一半递给北栀。
刚吃过午饭不久,北栀侧趴在桌上,倦倦地接过姐姐递来的橙子,咬了一口。
她很喜欢十二月初的橙子,刚从树上摘下来不久,汁水饱满,不是放置久了后那种带着熟透了即将要腐烂的腻人的甜,而是冰冰凉凉带着些微酸味的甜味。
北栀爬起身,从桌上拿了一个橙子,弯腰掀开烤火罩放进下边的炭火炉子里煨烤。比起冰凉鲜润的橙子,烤橙子也别有一番滋味。
厚实的碎花烤火罩下有些昏暗,她的脸孔被温暖的炉火镀上一层明黄色的光,眼神明亮。
旺盛的炉火把橙子炙烫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疤,朋杉弯腰帮她用手给橙子翻个了面,等到橙子两面都烙上了黑色的烫疤,再用旁边换蜂窝煤的夹钳把它夹了上来。
用纸巾垫着橙子,小心翼翼扒掉因为受热而变得柔软的外皮,烤熟的果肉冒出热腾腾的蒸汽。
掰上一瓣放进嘴里,唇齿间是温暖的甜味。
北栀突然又想吃甜甜的烤红薯了。
在大家都纷纷弯腰烤橙子的时候,只有邝燕拿着棕褐色的果干,坐在凳子上细细咀嚼着。
北栀有点奇怪,“邝燕你在吃什么啊?”
“这个就是我们之前在山里摘的拐枣啊,我不是摘了很多嘛,我奶奶把它洗干净烘干了。”
北栀恍然想起霜降后不久,他们跟着邝燕一起去后山那棵拐枣树摘过拐枣。邝燕当时像小燕子一样两三下就飞上了树,而后跨坐在树干上拿着竹竿打拐枣。她和雅耒待在树下心情复杂,一边担心邝燕摔下来,一边又控制不住雀跃的心情,匆忙捡拾掉在地上的果实。
好在邝燕平安无事地从树上爬下来了,她们也捡了一袋子拐枣。
这些长的像鸡爪还有着暗褐色铃铛般种子的野果,虽然看起来有点丑,但吃进嘴里却很甜。
吃完烤橙子后,朋杉突然提议排练舞蹈。
“外公说黄老师不会回来了,那些星星他也不要了。我们去厨房排练舞蹈吧,我和邝清南楚是评委,你们都是选手,就跳《小燕子》,好不好?”
邝清和南楚一致点头同意。
北栀虽然对当众跳舞这件事情有点害羞,但大家都这么踊跃,再加上有机会拿到星星,也就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大家一窝蜂地跑进厨房里,怕爷爷突然从办公室里回来推门看到她们在厨房里跳舞,她们又把厨房里笨重的大水桶用力推到了门边,将门死死抵住。
保密措施做好后,三个评委松了一口气,反手撑着桌沿,微微踮脚,一屁股坐在了窗边那张废旧的办公桌上,清了清嗓子后,示意表演可以开始了。
朋芳、雅耒、北栀和邝燕在她们的指挥下按身高面朝着评委排成一列,手抓着一把瓜子磕得噼啪作响的南楚扬了扬眉,笑着调侃她们是四朵金花。
在邝清口头的指导下和身体力行的示范下,四朵金花开始跟着邝清开始唱跳。
“小燕子,穿花衣。”四朵金花在邝清的指挥下,一边原地踏着小碎步,一边慢慢抬起纤细的手臂做出飞翔状。
“年年春天到这里……”众人变化手势,右脚向前跨出一小步,左臂放下,右手高高举起,轻轻抬头,眼睛顺着右臂望向天空。
狭窄的厨房里没有天空,北栀只看到天花板夹角的蛛网。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大家右手收回,轻轻贴在心窝处,轻轻摇头,脸上带天真的疑问。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真美丽!”大家双手合十,甜甜一笑,作出祈祷状。
“邝清,这里跳的最好的就是你了,幼儿园教的舞蹈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南楚和朋杉一边鼓着掌,一边笑着揶揄道。
“我这不是教她们吗,你们明明也会跳,下次叫你们带头跳了!”邝清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反手扶住桌沿,轻轻踮起脚尖在桌子上坐好后,很温柔地问她们:“动作很简单吧,你们学会了吗?”
大家面面相觑,迟疑地点了点头。
“好了,大家都学会了的话,我们就开始正式比赛了,大家一定要跳好哦,第一名的奖三颗星星,第二名的奖励两颗,第三名的奖励一颗,最后一名没有奖哦,一定要努力表演。”姐姐拿起桌上的六颗星星晃了晃,认真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最后停在了北栀身上。
北栀从姐姐的眼神里看到了期待。她心里有点忐忑,虽然很想拿到三颗星星,可又怕自己出错。
在有点紧张又有点无措的气氛下,几个人开跳了。
邝清由矮到高让他们排成一列,北栀按个头排在第三个,刚表演时她有点儿混乱,不太记得邝清姐教的动作了,好在前面的雅耒和朋芳都记得,北栀僵愣了一下后如法炮制,跟着雅耒做完前面的两个动作后,她突然又想起来后面的动作了。
她的眼角余光看见邝清、南楚侧头跟坐在她们中间的朋杉偷偷讲着悄悄话,眼神在她们这些跳舞的人里瞟来瞟去。
北栀心有点慌,刚刚忘记动作不会被她们发现了吧……
南楚姐指了指雅耒,“我觉得雅耒跳的不错诶。”
雅耒听到后脸上一红,更加卖力地跳起来。
邝清姐对此持不同意见,摇了摇头, “是还可以,但我觉得邝燕跳的好点,她长得好,动作也很舒展。”
“芳芳和小栀也好看啊。”朋杉反驳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选手,每个人也都在尽量地用公平的眼光去看待,但最后的评价都因为亲疏远近有了一定的偏差。
评选是不同意见的搅和,让人左右为难。
这个时候,歌唱完了,舞蹈也跳完了,四个小女孩束手束脚地站好,一个一个都屏息静气,忐忑期待着最后的结果。
放在桌子上的星星像是突然变成了钻石,发出耀眼的光,她们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引过去。
评委们讨论了一下后,终于确定了最后的名次。
“我们先从第三名开始报起,嗯……”姐姐清了清喉咙,说:“第三名有两个,雅耒和邝燕,你们一人一颗星星。”
邝清和北楚向她们招了招手,邝燕和雅耒抿着嘴走过去拿了一颗红色和黄色的星星。
“第二名是……”姐姐故意拖长了音,然后扑哧笑了出来,“第二名是朋芳,给你两颗大星星。”
朋芳羞涩一笑,接过属于自己的奖励。
“最后一名是小栀,喏,三颗星星,一颗粉色的,一颗白色的,一颗蓝色的!”
北栀从姐姐手里接过三颗星星,心里却并没能松一口气,拿到星星本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可她觉得有点名不副实。她明明有点忘记动作了,她不理解,明明朋芳雅耒和邝燕都跳的比她好,为什么姐姐要选她当第一名。
她老有种自己抢了别人的东西的感觉。
彼时的她不明白,这段简单的舞蹈谁输谁劣并不那么重要,她在心里把自己和别人去作比较,得出了自己很差劲的答案,却忘记了这只是姐姐们打发时间的一时兴起。
至于星星的分配,谁对那些星星有支配权,谁是北老师的亲人,谁就拥有了被厚待的权利。姐姐并不公平,她掌握着评选的话语权,按照亲疏远近去决定给别人星星的数量。
北栀从前很羡慕得到别人优待的人。可是,当她自己明晃晃得到优待的时候,却开始有些惶恐。
或许是雅耒目光失落却故作微笑的表情实在太过熟悉,北栀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她心里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声突然敲响了。
她们之前太过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忽略了时间。现在在邦邦邦敲个没完没了,又重又急的铃声的催促下,一个个都慌了神。
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着急忙慌地就要往门外跑。可笨重的大红塑料水桶死死地抵在门后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刚刚还为她们守护着秘密的大水桶如今变成了可恶的阻碍。大家慌里慌张地去推水桶。
也不知是谁往水桶里灌了这么多水,重死了,等到他们好不容易把水桶推到一边,拉开门,挤出一条通道时,已经打二次铃了。
邝清他们鱼贯而出后,飞鸟投林般地往自己的班级跑去,慌慌张张地,谁也顾不上谁。朋杉和北栀是出来最晚的人。看着其他人撒腿飞奔离她们而去,北栀心里有点着急,可门还没锁,她不能让姐姐一个人留在最后。
北栀焦急地站在门外等待,心里七上八下。
“老妹你别傻站着了,快点去班上啊,不用等我锁门了,我班上就在那头,你还要下楼,快走吧!”朋杉皱着眉催促道。
北栀点了点头,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朋杉风一样地拿起桌上的钥匙利落地带上门,她焦急地往走廊那头瞅,看到邝清她们的身影闪进班级里。她动作利落地锁好了门,接着又想起了什么,着急地追了上去,在楼梯间叫住了北栀,“现在你们老师应该已经去教室了!等会儿他问你为什么迟到,你就说午休不小心睡过头,记住了吗?你这样说,你们老师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北栀愣了下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促地点了点头,然后怀揣着这个谎言,胆战心惊地往班级跑去。
等到她气喘吁吁地站在班里门口喊报道的时候,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了。从口中呼出的朦胧白雾里,她看到班上同学们一齐投过来的目光。
班主任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她后,目光霎时柔和下来。
北栀本来以为老师会问她为什么迟到,但刘老师只是告诫她下次不要再迟到了,并温和地招了招手,让她赶紧进来。
北栀原本想跟老师解释一下的,可谎话几次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她不敢撒谎。
北栀低着头羞愧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时,雅耒已经双手叠放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她的面前是摊开的书本,上头放着一只用转笔刀削好的铅笔,铅笔的笔尖对着讲台,削的尖尖的,像是一根刺。
下课后,北栀犹豫了一下,还是艰涩地开口了,“雅耒你怎么没等我啊?”
我们不是一直同出同进的吗,上学放学上厕所都要手拉着手一起去。
“要上课了啊,当然要跑快一点啊!”雅耒皱着眉有点不解,“而且你爷爷是老师,你就算迟到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老师不会说你的,要是我迟到了,老师会批评我的。
你爷爷是老师所以迟到也没关系的……
这句话连同那三颗星星压在北栀的心头。
她沉默地低下头去,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