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里到北栀所属的青烟乡比较远，市里在北边，而青烟乡已经是最南边的乡镇，和另一个县接壤。
平时从市里坐大巴到乡镇得花上两个小时。再从市区到爷爷奶奶所在的乡下，一路弯弯绕绕的，又得花上一个小时。
不过这次回去是爸爸开车，不用在路上耗那么久。
北栀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驶去的风景，脑子有点发晕。她本来就有一点点晕车，爸爸这次开得又实在太快了，再加上一路弯弯绕绕的，她想不晕都难。
这个时候趴在她腿上睡了很久的妹妹醒了，精神十足的北茉一会儿让她给娃娃梳头发、一会儿让她陪着玩翻绳。
北栀恶心得厉害，再加上爷爷还在医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实在没什么心情陪妹妹玩。
虽然平时她自己也挺喜欢玩这些小玩具的，可现在在这种恶心感和眩晕感的强烈摧残下，实在没什么精神。
北茉看着北栀这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以为姐姐是不喜欢和她玩，一下就有点不高兴了。
她嘟着嘴气鼓鼓地把刚刚塞到姐姐手心里的玩具一把抢了回去，然后扭头奶声奶气地向妈妈抱怨北栀不跟她玩。
北栀头正昏着呢，听到妹妹又向爸爸妈妈告状，说这种冤枉人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姐姐有点晕车，茉茉乖，好好坐着，自己玩。”妈妈回头哄着北茉，顺带把手上的风油精递给北栀：“多擦点，擦在太阳穴和耳朵后面。”
北栀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伸长着手把风油精接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一辆失控的大卡车从前方的岔路口飞快冲了过来。
北栀吓得大叫了一声爸爸，右手一揽，她下意识把刚刚还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妹妹拉进怀里背对着前方弯腰护住。
接着是一个急刹车，北栀身体往后一倾，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身后的主驾驶位上。
然而还没从这种强烈的眩晕疼痛中反应过来，下一秒，她就听到了挡风玻璃破碎掉的声音。
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
初夏的清晨，层积云覆瓦状地漂浮在清蓝的天空上。晨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阵阵吹拂过来，将眼前这个小女孩的长发吹得飘散。
在她的面前，是离家门口不远的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溪，溪水已经干涸很久了，如今爬满了牵牛花。
和煦的阳光洒落下来，在细密的花叶之间落下斑驳的光影。
女孩低头说着话，裙摆被风吹得微微起伏。在她的身前，如烟火一样美丽盛放的紫色牵牛花在风中轻轻摇动，一颤一颤的，花上的露珠被抖落下来，在花叶的罅隙间消失无痕。
“这是我爸爸妈妈从广东打工回来，给我买的新裙子！”四岁的北栀微昂着头，开心地伸长着双臂转了个圈，藕粉色的小纱裙飘鼓起来，像山茶花一样慢慢舒展开花瓣。
旁边站着的小姑娘不屑地哼了一声，有点不服气地说：“我早就有这样的裙子了。”
“那你怎么不穿啊？”
“要你管，我就是不想穿！我还有好多新衣服穿不完呢……”名叫慧慧的小姑娘傲气地白了她一眼，鼓着腮帮子气愤地朝脚边最近的那朵牵牛花踢了一脚。
“我也有好多新衣服，我爷爷给我买的！”北栀听出了慧慧话里的较劲，心里也有点不服气。
“我爸爸也给我买了很多，我的衣服有二十件！”五岁的慧慧已经上了一年幼儿园了，一百以内的数字早就可以信手拈来，她小手一挥，朝北栀比出一个“二”的手势。
北栀虽然年龄没到，没办法像慧慧一样背上好看的米老鼠书包去传说中童话般的幼儿园，但因为爷爷是村小的数学老师，最近又教了她数数，所以愣了愣后，她如法炮制，从一百以内的数字里拎出来一个“二十一”回敬了过去。
慧慧被噎了一下，她哪里能想到这个一直呆在家里玩布偶娃娃看动画片的北栀竟然也会数数。为了捍卫自己幼儿园学童的高贵身份，慧慧抛出了一个比“二十一”大多了的数字，“三十，我的衣服有三十件！”
“那我有三十一件衣服，比你多一件！”
慧慧被气的够呛，把已知的最大数字对着她吼了出来，“一百！我有一百件衣服，全都是新的，新衣服！”
看着北栀皱着眉头被噎得一脸便秘的样子，慧慧的心里得到了一丝满足。
正在她洋洋得意的时候，眼神飘忽，久不发声的北栀突然一蹦跶，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无数！我有无数的衣服，我爷爷说了，无数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数！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数了！”
北栀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满都是赢了后的开心。
“你！”慧慧说不过她，一生气，趁着北栀不注意，就把她用力向后一推。
北栀正为自己能想到这个“无数”而兴奋着呢，没料想到会有这么一推。她又是面对着慧慧站着的，这么用力一推，整个身体都向后倒去。
失重的惊慌让她拼命想抓住什么，可慧慧已经转身跑走了。
她伸了伸手，什么也抓不住。
下一刻，她就陷在了一张密实的藤网里。
北栀从来没有想过牵牛花的花藤竟然会爬得这样紧密，不过她还是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陷。
微凉晨风中，牵牛花随风摇曳。眼前的天空格外蓝。
她躺在这张大网里，像不小心撞进了墙角蛛网的小飞虫，动弹不得。
北栀挣扎着想爬起来，可纤细的藤网承担不起她身体的重量，越动身体就越往下陷。
就在感觉身下的牵牛花藤要断裂的时候，她看到爸爸逆着光飞快地从坡上跑下来把她拉了上来，接着一只手抱起她扛在了肩膀上。
北栀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飞快动作里反应过来，爸爸就扛着她两三步蹬上了小坡上的阶梯，那一瞬间，周围的风景一颤一颤，像是断层了一样。
她背对着伏在爸爸宽阔的肩膀上，前所未有的心安。
可下一刻，北栀就看见周围的风景在迅速地褪色。
再一眨眼，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集市里。集市很吵，四周都是人，叽叽喳喳的，各种嘈杂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
北栀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视线突然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恍惚中，她感觉自己脚底冰凉，一低头竟然发现自己没穿鞋子。
可是刚才她不是还被爸爸抱着的吗？
她竟然记不得爸爸是怎么把她放下来的，就好像刚才她伏在爸爸肩膀上被抱回家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更让她惊慌的是，爸爸不见了，妈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北栀在人群中焦急地喊着爸妈，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她害怕极了，慌张失措地在人群中寻找爸妈的身影。强烈的戒备和谨慎让她不敢旁4边的陌生人问路，她害怕让人知道自己形单影只，更担心会被拐走。
惶恐不安的她只能在冰冷的街道里来来回回的穿梭寻找，这么热闹的街道，落在眼里却这么虚无缥缈，这么冷清。她甚至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亲人依靠，被遗弃丢失的感觉瞬间袭涌了她脆弱的内心。
希望像夕阳的残照，瞬间就被夜色吞。
四周的热闹仿佛突然离自己很远，她只听到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的声音，像倾盆大雨，打湿一切。
北栀去了以前爸爸妈妈经常带自己去的买水果的那一条街市，他们以前在这里玩过扑克牌抽奖游戏，去了这个小乡镇第一家超市，还去了超市楼上的服装市场。
人们不是经常说，去熟悉的地方会比较容易找到丢失的人吗？
她以为爸妈会在这里等自己，但爸妈不在。
难道他们只要妹妹？不要我了吗？
这个想法突然在脑海掀起巨大的波澜，绝望从四周包围过来，扼住了她嘶哑的喉咙。
北栀孤零零站在原地，哭到声嘶力竭，连再去寻找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了。她抱膝靠着墙壁慢慢坐在阶梯上，看着集市上涌动的人潮。
微风吹拂过来，慢慢风干了她脸上的泪痕，脸上虽然紧巴巴的，可悲伤过后的平和像是被阳光晒干水分的海绵，开始逐渐变得蓬松起来。
阳光斜斜地照了过来，带着能消弭悲伤的温暖。北栀忘记了她为什么坐在这里，只是觉得很困，昏昏欲睡。
今天天气真好啊，不像从市里回家那天，阴沉又闷热，像要下一场大雨。
等等……
市里？回家？
电光火石间，脑海中突然闪现了车祸的画面。
北栀惊愕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记得一辆大卡车从岔路口冲了过来。
再然后……
她把妹妹抱进了怀里！
妹妹？妹妹去哪了！
北栀满心慌乱，迫不及待想要找到妹妹。就在她迈开脚步的那一刹那，她惊讶地发现眼前的集市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
原野上青草连绵，花朵摇曳。
眼前的场景似乎才是真实的，而刚才的集市只是一场幻梦。
“北茉，你在哪里……爸爸……妈妈！”她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中艰难寻找着，路上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剧烈的奔跑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可焦急让她无心去顾及自己的伤口。
她恍惚听到妹妹在叫自己，声音遥远，从地平线那头传来。
可这片原野似乎永没有尽头，她一路咬着牙向前奔跑，穿过及膝的青草，掠过鲜花的芬芳，却发现地平线永远在前方。她努力地往声音的方向跑去，可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在眼前旋转，她跑的太急，方向又在旋转，一不小心就被地上的草绊倒了。
浓重的悲伤和深深的无力感顿时袭来。
“北茉！爸爸！妈妈……你们到哪儿去了！不要丢掉我，我会乖的，不要不要我……”
北栀嚎啕大哭着。
这两年，她的心里积攒了很多的害怕、委屈和恐惧，而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害怕被遗弃时深深的不安。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下了，回忆细细碎碎地在她的世界里掉了一地。
她边哭边捡，可怎么都拼不回去。
北栀跪在地上，无力地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手掌里，眼泪浸湿了掌心。
“姐姐……”耳边突然传来妹妹稚嫩而温柔的声音。
北栀从浓重的悲伤中迅速抬起了头，朦胧中她看见了妹妹站在自己跟前。
还是熟悉的那条灰白格子背带裙，靠近胸口的地方上绣着一只七星瓢虫，黑色毛线做的触角不安分地翘了起来。
北栀哭着将她一把揽进怀里紧紧抱住，“你跑到哪里去了，爸爸妈妈呢？”
她感觉到妹妹正在用小手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背安慰自己，但是却不说话。
一股莫名的巨大悲伤涌上心头，她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哭肿了就不好看了……”朦胧的光线中，北栀惊讶地抬头看见妈妈挽着爸爸的手站在自己面前，笑得特别特别温柔，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光。
“以后要好好照顾妹妹啊，两姊妹不要总是吵架。”
北栀听到爸爸温和殷切的叮嘱，下意识点了点头。
“爸爸对不起你，在爸爸心里面，你一直都是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北栀愣一愣。
她看着爸爸就这样走了过来，笑着用厚实温暖的手掌揉了揉她的脑袋。
北栀抹了一把眼泪，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牵住了妹妹的手，哭笑地点了点头。
“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吧！”北栀用手揩了揩眼泪，走上前去，也想要拉住爸爸妈妈。
爸爸的眼睛却突然红了，妈妈用手轻轻摸了摸她和妹妹的脸颊后无奈地转过身去。
原野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花叶飞腾。
北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失去了踪影。
只有夕阳的余晖残存在天边，映照着绯红的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