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冬。
忽然下起了雪。
班主任走进教室,先是拿起三角板敲了敲讲桌,才清了清嗓子才说道:
“说个事,因为突然下大雪,学校开会决定下午临时放假。今年可能是个寒冬,住读生趁这半天假期去多买几件保暖衣。”
话音刚落,原本死气沉沉的教室开始欢呼起来,书包拉链的声音此起彼伏。
“祝心,你还不走吗?”向葵问。
祝心没说话,也没看她,只是趴在桌上盯着窗外的飞雪。
江镇从未下过雪。
“你管她做什么。”林娇扯了扯向葵的胳膊,嬉笑道:“走啦,回家捂被子去了。”
教室的人渐渐走完,余热散去,只剩祝心一人。
她默默从桌兜里拽出书包——
一个破了皮的双肩包。
还是她从垃圾捡的。
祝心缩着脖子,抱着满怀的中药只身游走在街上,大雪很快洇湿了她的发顶,风一吹,更凉了。所以她时不时得停下,腾出手将雪拍落。
单薄的身子套着早已洗得发白的校服,晃晃啷啷的。青春期身体发育快,为了能多穿两年,祝心特意订大了两个尺码。
路过的行人不约而同地打量她一眼,有怜悯,有好奇。但转眼看到了她校服左上角依旧完好的校徽,便收起了原先的恻隐,转而流露出毫不掩饰、甚至有些不礼貌的鄙夷。
江镇职高。
这是江镇名声最差的一所高中,一所职业高中。
怀孕、流产、打架,近几年在这里屡见不鲜。
若有新闻报道相关内容,江镇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用粗糙的方言调侃:“这些子人也是江职毕业的吧。”
旁边也一定还会有人附和着哈哈两声。
路过面包店,有个小孩哭闹着扒在门框边,仍由他的妈妈怎么拉扯,他依旧不肯退让一步。小孩儿的声音稚幼清脆:“我不吃面包!”
店里店外都是人,他们卸下匆忙的脚步,驻足欣赏着这场闹剧。那个母亲见这越来越多的人,自己也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松开他,推搡着带他离开。经过祝心时,本就不和善的脸朝着她瘪了瘪嘴,翻了个白眼,手指戳了戳小孩儿的头,言语有些恨铁不成钢:“真是贱,好多人想吃都吃不上,你还不吃。”
一零年,面包还是个稀罕物,至少对于祝心来说是。
待这对母子彻底远去,人群才一哄而散。祝心默默向前一步,看着窗边摆着的各式各样的面包,深吸了两口充盈着奶香的空气,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再摸摸口袋,空无一文。
她掩起不该有的心思,收紧抱着中药的胳膊,从口袋里掏出在中医馆偷拿的几片干白芍片塞进口中细细嚼着。
微苦,几经咀嚼后在口中化成渣,这是祝心为数不多的闲嘴零食。
被渣滓塞满牙缝的感觉不好受,祝心用舌尖慢慢清理着,混着口水咽下。
前面是一个分岔口,但都通往着一个地方。只不过左边是胡同路,阴暗潮湿,有些小混混会守在尽头打劫。
祝心也遇到过,但她实在没钱,小混混也拿她没办法,顶多骂两声也就放她走了。
这些小混混倒也有些原则——不劫色,只要钱。
而她啊,恰好没钱没色。
贱命一条。
右边是大路,整齐排列的路灯像高悬的太阳,祝心总是下意识逃避,打心底里觉得她是不配的。这条路路程稍远些,到家大概会晚半个小时。
她侧头吹了吹肩上的雪,果断抬腿走向左边,正要进入胡同,被人喊住:“祝心?”
是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祝心身形一顿,手指不自觉地抠着纸袋,随后缩着脖子闭上眼加快进入胡同的脚步,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身后那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确定,紧盯着背影半晌还是几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笑低头去看她的脸:“是你吧,祝心。”
祝心盯着他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被他抓住的地方有点疼,她挣扎了下,微微抬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回应着他:“张呓,好巧。”
张呓是她的同班同学,皮肤偏黑,大概比她高一个头,长相普通,但平时对她还算好,也是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之一。
“我送你回去吧。”张呓提议,月黑风高又下着雪,他还真怕她出什么事。
“不用了。”祝心回绝。虽然她的家庭情况人尽皆知,但她还是无法坦荡地展现在别人面前,她将自卑和敏感刻进了骨子里,火烧不烂、水浸不透。
“我送你吧,这里太黑了,不安全。”张呓走到她前面,似是铁了心要送她。祝心没办法,跟在他后面走着。
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狭小的巷子里被无限放大,嘴里白芍留下的苦味慢慢上泛,一呼一吸间,药味盈鼻,祝心也加快了脚步。
“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张呓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
“药,阿婆的药。”
出了巷子再向前走就是一片荒地,里面是些星星散散的土坟,上面插着的塑料白菊花早已变色折断,荒地边还有一间烂尾楼,小三层,盖了一半政府不让盖了便一直荒在这。
暴雪时分,只有些微弱的光亮打在墙上,二楼落地窗内是阴森的黑,祝心每次路过这里都觉得有双眼睛注视着她,瘆人的很。
但今日不同,有人陪着,她也没那么害怕了。
许是冬天来得突然,小混混们也被寒气逼得不得不出来打劫点儿什么,他们围在烂尾楼旁,手里拿着几根木棍在手心轻颠着,带头的小混混眯了眯眼,朝祝心调侃道:
“呦,这不是小可怜蛋吗?”
嘲完,他又看了看张呓,语气夹杂些兴奋:“妹妹这是带他来给我们冲业绩了?”
祝心平时要是碰到了,缩着头也就走了,可张呓一身名牌衣服,非要说他没钱估计也没人相信。
她将张呓往后拉了几步,低声对他说:“快往回跑。”
张呓不以为然:“怕什么,说了要送你回去的。”
他从羽绒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有十块也有二十的。
“来,给,不就是钱吗?”他将钱扔到地上。
小混混们一拥而上,争先捡着钱。
张呓看着他们,突然笑着低声骂道:“一群垃圾人。”
声音不大不小,小混混们捡钱的手一顿,迅速将他和祝心围起来,几人上前推搡着,大声嚷叫:“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们?”
谁都有自尊心的。
“是,我就是瞧不起你们这些穷二流子。”张呓上前一步,将祝心挡在身后,抬着下巴大方承认。
身后原本想拉住他的祝心闻言默默放下手,垂下弯睫。
一句话彻底将这几个小混混惹怒,眼见着棍子要打在他身上,一个金属打火机砸在某个混混的头上,清脆的一声响,被砸中的混混骂骂咧咧地朝后上方望去,烂尾二楼的落地窗口站着一个人。
大雪还在下着,距离又远,祝心只能看个轮廓,依稀看见他一身黑衣,被刻意压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的大半边脸,只有半截白皙的下巴露在外面,在这沉黑的夜色中尤为突出。
“行了。”那人声音就像刚刚从树上滑落的积雪,不带任何情绪。
一阵不同于冬天的冷风吹过祝心的后颈,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声音不大,他们刚好能听见。简单的两个字便让这些小混混止住了手,随即不耐烦地赶着祝心两人:“快滚吧。”
祝心扯了扯张呓的袖口,微抬着头看着他有些不太高兴的侧颜,说话都多了份小心翼翼。“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还了,一点小钱而已,我家有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末了,他又补充道:“况且,你挣钱也不容易。”
张呓上扬音调故作轻松,他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也不止一次见到过她偷偷捡塑料瓶纸箱子什么的拿去卖。
“走吧。”
“谢谢。”祝心低低应着,心里却想着怎么还这钱。
她无视小混混们带着调戏意味的口哨,继续踏上回家的路。路的两边是无际的田野,过了烂尾楼,这条路就没有任何分叉,一直延伸到祝心的家。
她看不见,也不需要看见。这条路她太熟悉了,只靠感觉就能避开所有的障碍。
祝心闭上眼,享受着她每天最平静的这一点点时间。
突然眼前亮起了光,不太亮,但也足够看清路。她扭头看着光源的主人,张呓捕捉到她眼里的疑问,耸耸肩:“刚才掏钱的时候才发现口袋里有个小手电筒,可能是我妈今早塞的吧,说了不要她非偷偷塞给我。”
“哦。”祝心了然,顺着光一步步朝前走着。
“你妈妈真好。”她苦笑道,这个他不在意的、小小的手电筒价值她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张呓愣了半晌才接话:“嗯,就是有时候啰嗦了点。”
烂尾楼里祝心的家还有段距离,路程过半,原本的灯光暗了下去,是张呓关了。
祝心脚步一顿,但没有停,只是走得有些不稳。
就像感受过阳光的盲人又重新陷入黑暗。
张呓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他将手电筒递给祝心,或许是解释:“太冷了,你需要的话就送你吧。”
祝心摇摇头。
她有月光就足够了。
秋天埋下的种子会在冬雪覆盖的土地之下慢慢发芽。
这里种着整片整片的油菜花,每到春天,油菜花以自己的野心将半山染黄,很壮观很好看。油菜花也是祝心最喜欢的花。她就住在花田的中心,那儿还有一棵老柿子树,五六米高,每到秋天还能结满树的柿子,黄澄澄的柿子不仅喜人而且又大又甜,不过大部分都被她卖了。两块钱一斤,一树柿子也能卖个几百。
沿着眼前的这条小路走下去,一眼就能望到黑云笼罩下的祝心的家。
张呓将她送到门口,屋内没有开灯,他只能借着手电筒的光打量着周围,仅仅一个简单的小平房,门上贴着早已褪色的门画,门口堆着些柴火。破碎的窗角只用报纸简单包着,风吹来时,报纸呼呼作响,土砖搭成的房子似乎一推就能坍倒。
貌似比他想象地更加残破不堪。
“你等我一下。”祝心喊住他,瞥见他被冻得僵硬的手,说:“我拿些红薯给你吧。”
张呓拽住她,从书包的侧边兜里抽出一瓶早餐奶塞给她。
“送你。”
或许是怕再次被拒绝,张呓劝道:“一瓶奶而已,祝心。没有必要因为自卑而拒绝别人的好意。”
祝心恍惚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她推开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阿婆早早睡下,她熟练地从火炉中扒出两个红薯,因为一直在木灰中埋着,所以还有些烫手。祝心找来旧报纸包好,再出门,外面早已没有了张呓的身影。
祝心悻悻看着手中无人要的红薯,心想不要也好,至少自己不用挨顿饿。
她很自私。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
她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屋内的咳嗽声将她从莫名的低落中拉出,祝心慌慌忙忙回屋。不知阿婆是何时醒的,坐在床边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嘴里也没好气儿:“怎么现在才回来。”
祝心没说话,只是静静点燃炉子将药熬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她打了点水将沾了泥的裤腿慢慢擦洗干净。被冻僵的身体也慢慢回温,药香充斥着本就不大的屋子,啃完红薯,她将煎好的药盛给床上的阿婆。
还记得第一次熬药的时候,祝心什么都不会,滚烫的药罐子砸在腿上烫出一片水泡,可阿婆没钱带她去医院,只给了几块钱让她去买最便宜的碘伏,要不是遇上好心人给的药,她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
阿婆将喝完的药碗递给她,又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用着含糊不清的语调说:“明天一早,你去把最后几个柿子摘了去卖,不要偷懒。”
“嗯。”祝心扫过她手上带着的翡翠镯子,那是阿婆最稀罕的物件,平时她多看两眼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
简单洗漱过后,祝心爬上这个不到两米宽的小床,和阿婆共同盖着一床被子。阿婆是个不太爱干净的人,被子里总会有些脚丫子的臭味,十来天没洗的头发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油味儿,祝心转了个身,面对着土墙,吸着陈旧的墙灰缓缓闭上眼睛。
身后的阿婆似是又叨叨了些什么,祝心太累了没听清,意识沉没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听见了几声咳嗽,像是要将人咳进土里。
院子里的公鸡在早上五点准时用它凄厉的鸣叫点燃沉寂了一整晚的黑夜,误差不会超过三分钟。祝心闭着眼,默默在心中叹气。
她腐烂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