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尧这才反应过来,肖怀慈多半也恼了自己。
“殿下的家事,殿下自便,千机道告辞。”
对这些事儿并不感兴趣,也觉得少掺合为妙,时川带着一众弟子请辞。
肖尧还想说些什么挽留,肖怀慈却先轻轻点头,带着歉意道:“招待不周,时川大家见笑,肖氏无意轻慢仙家,来日必登门致歉,眼下恕不远送。”
本也没打算跟皇室闹得太僵,时川笑着应下:“哪里的话,一点子插曲,不碍事的,千机道扫榻相迎。”
肖尧起身送了两步,双方挂着笑脸客气几轮,这才把人送出去。
偏殿的席面没有官员作陪,只肖尧带着几个从锤凿山中救出来,母家还算得力的皇子。
怀生在养病,原本是不出面的。
只不知为何,听说要设宴招待破阵封山的仙家千机道,特意巴巴跟过来。
想着伤病缠身的弟弟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肖怀慈哪有不允的。
自己在别处议事,亲自托了肖尧看顾,却还是出了岔子。
“皇……皇兄。”
见殿里这般情形,自知闯了大祸,肖敬元连忙告饶。
“你在山里,认识怀生么?”对肖敬元的求饶恍若未闻,肖怀慈只问道。
“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我就是,就是喝了酒,轻狂了,我该死,我该死!”
说着,肖敬元用哀求的眼神望向怀生,见他并不看自己,当下便抬手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拖下去。”肖怀慈叹了口气,挥挥手吩咐道。
门外应声涌进一队侍卫,将连连告饶的肖敬元拖了下去,当然也没放过旁边原先几个起哄的。
偏殿终于清静下来。
肖怀慈看着端坐在自己桌案边,从始至终没有开过口的怀生,原本冰冷的神情软和下来。
他上前,半跪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怀生保持平齐。
“怀生。”肖怀慈轻声道:“抱歉,兄长今后会更小心一些,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好么?”
说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探探怀生额头的温度。
“啪。”
肖怀慈愣住了。
怀生一巴掌打开了肖怀慈的手,没有光亮,似乎并不能聚焦的瞳仁慢慢抬起,落在肖怀慈身上,又流转向肖尧。
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他没有解释,没有抱怨,没有质问。
好像这样的过错,这样的薄待与欺辱,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怀生摇摇晃晃起身,摇摇晃晃出了殿门。
一个字也没有留下。
今日来这儿,只为那慌忙错开的一眼。
似乎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都是没有色彩也无声的过场。
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他还是怨我。”
偏殿里,肖怀慈半跪着身子没有起来,缓了很久,他才有些不知所措道:“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当年的事儿,你自保尚且吃力,如何能怨你?”
闻言,本来不敢说话的肖尧不赞同地皱眉,自上座下来,行至肖怀慈身边把他拉了起来。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怀生那孩子……”
安慰着安慰着,肖尧发现,对于怀生,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他只能想了又想,留下一声长叹。
“……便当那孩子命数不好罢。”
跟着时川离开偏殿,见她还要去安顿一众同门,安排明日回山,宋时瑾也没赖着,乖乖行礼告辞。
“欸。”时川开口喊住宋时瑾。
“师姐您说。”宋时瑾回头。
“没什么,我看这皇宫里也乱得很。”时川想了想,吩咐道:“寻着大师姐了就早些回去休息,我们明日一早便回山去。”
点头应下,宋时瑾离了设宫宴的大殿。
问过宫人,知道是晏明王殿下约时瑜于大殿正对着的水榭清谈,宋时瑾一路寻过去。
水榭被重重奇石拱卫在中心,四周没有殿宇建筑,清幽静谧,是个清谈的上佳之所。
远远瞧见一众侍从被屏退在外,只肖凤舒与时瑜二人凭栏相对,不知在聊些什么。
想了想,宋时瑾停在水榭外的假山处,安静等着,一边观湖。
筵席散了,湖上悠悠丝竹也停了下来。
小舟上,乐人们收拾归拢着,预备回岸上去。
舞伎们歇了下来,倚着船边,漂亮得像花枝的胳膊轻轻伸进水里撩拨着,一面低声说笑。
灯火映在湖面,又被女孩子们玩笑着搅散。
原来山下是这样子啊。
宋时瑾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想。
没多久,宋时瑾的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的闪过去。
湖岸那头,大殿的方向。
什么动静?!
宋时瑾有些警觉地起身,那黑影却倏尔不见了。
像是人影,又像是夜风吹过什么东西的影子。
“看什么呢。”
一只手搭上肩膀,宋时瑾一惊,回头却见是时瑜。
肖凤舒在时瑜身后走出来,脸上挂笑,大约是对方才的谈话比较满意,见了宋时瑾,热情道:“小瑾少侠是来接阿瑜的呀。”
阿瑜。
宋时瑾耳朵尖动了动,意识到了来自这称呼转变的不寻常。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一近侍匆匆上前,附在肖凤舒耳边说了几句话。
肖凤舒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我记得那两兄弟的母家……”肖凤舒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李大人家,是吧?”
“陛下御前的行走。”那近侍回禀。
“知道了。”肖凤舒点点头:“围起来吧,动静小些。”
“是。”
那近侍领了命,赶忙退了下去。
“小瑾少侠见笑了。”肖凤舒转过头,笑道:“跳梁小丑,无需挂怀,时川大家怎么样?”
闻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瑜挑了挑眉。
“无事。”宋时瑾摇了摇头,复述了时瑜的话给肖凤舒。
“师姐说,一点小插曲,不碍事。”
“那就好。”肖凤舒拉起时瑜的手:“我这些日子当真忙昏头了,这些添堵的东西也没来得及收拾,在你们跟前闹了笑话,改日我再做东,阿瑜你一定赏光啊。”
门主交代的事儿已经谈完了,也没法借题发挥再讨些好处,时瑜也不做纠缠,回握了肖凤舒的手,二人你来我往几句,权作辞别。
“刚才,那里什么东西过去了。”
回屋的路上,宋时瑾简单讲述了偏殿筵席发生的事情,特地说明了自己见义勇为的勇敢行径,还不忘汇报自己发现的异常,她指了指大殿的方向:“我没看清。”
“无碍。”时瑜拉着宋时瑾:“三王日后不会盘踞晋都,这宫城眼下漏得像个筛子,她们要回封地去的。”
“她们三个打了胜仗,不当皇帝吗?”宋时瑾有些没听懂:“他们说皇帝是最大的。”
“这里有皇帝呀。”时瑜笑了笑:“就算要当,皇帝也只有一个,她们三个谁来当呢?”
“噢……”
宋时瑾想了想,有些答不上来。
“反正别给那个高高壮壮的,他看起来不太聪明。”
时瑜闻言,又是一阵好笑。
“回头给你做个新带子。”
看着宋时瑾只用随手裁的布条束发,时瑜想了想,开口道。
“好呀好呀!”
宋时瑾蹦蹦跳跳转过身,期待道:“还有坠子吗?”
说着,有些抱歉:“他一直抓着,我也不好意思要回来。”
“有。”时瑜笑着跟上去:“有新坠子,师姐雕给你。”
“师姐最好了!天下第一阵修大家!”
“天下第一啊,这么厉害,那小瑾少侠呢?”
“小瑾少侠是来日的天下第一!现在还是时瑜大侠!”
二人说笑着回屋。
月明风清,一夜好梦不提。
————
第二日一早,时瑜带着千机道众人辞行。
肖凤舒给足了千机道面子,三王亲自相送。
只是这次,肖凤舒显然吸取了昨晚夜宴的教训,一个其余的皇子也没带,只少数几个亲信官员在列。
宋时瑾跟在时南身后,好奇地侧过头。
肖怀慈眼下有乌青,是虽然上了薄粉仍掩盖不住的倦色。
没睡好的样子啊。
站在最前头的时瑜只作没看见,与肖凤舒亲切道别,好得像是多年的老友。
一点儿也不像是只见过两次面。
宋时瑾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一行人离开后,肖凤舒几乎是瞬间收敛了面上真诚的笑容,冷哼一声,带着人回到自己的宫室。
“胡闹!”
肖凤舒气得想砸些什么东西。
“我是说了杀鸡儆猴,可那些人的母族,哪些是鸡?哪些是猴?”肖凤舒怒道:“尚未定论,你们现在告诉我,人死了?!”
肖怀慈不吭声。
“你昨夜本就围了李府。”肖尧开口劝道:“干脆直接……”
说着,并掌作刀,比了个手势。
“不成。”肖凤舒深吸一口气,坐回去尽力平稳心绪,想了很久还是不理解:“怀慈你急什么呀,怀生他又急什么呀,我能不给他出气吗?送出去了要杀要剐暗地里都方便,死在宫里算什么事?”
说着,肖凤舒重重叹了口气:“我说了很多次,你我根基未稳,此次请千机道就为了造势。协同仙门,友爱皇子,体恤百官,李家是那人的行走,一向不是我们这边儿的,借机闹起来,晋都这边的场面控制不住怎么办?”
肖怀慈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可事已至此,做兄长的只能收拾烂摊子。
“我明白,怀生坏了事儿,可那孩子……”
“打住。”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肖凤舒就头疼:“怎么一到他的事儿你就这么糊涂!我知道他可怜,你我谁不可怜?我看他出息得很!小小年纪断着腿高热未退还能一个人摸进大狱里,不声不响下手倒重,干脆刑部给他谋个缺得了!贴加官,亏他想的出来!我连棺材都不知道怎么给李家送回去!”
想到手下人呈上来的情报,任是杀伐果断如肖凤舒也被吓了一跳。
见肖怀慈铁了心要护着怀生,她又是一阵气结,缓了好半天才斟酌着开口。
“好了,这次的事儿你不用说了。李家……撕破脸就撕破脸了,算是我做姐姐的怜他遭遇,最后让他一次,也是那人轻狂在先咎由自取。可怀慈,我劝告你一句,你这弟弟跟怀文不一样,小心着点儿吧。”
“我带着他回封地去,看管起来,没有下次。”肖怀慈又是心惊,又是心痛,苦笑着轻声道。
见好兄弟这幅失落的模样,肖尧心有不忍,上前拍了拍肖怀慈的肩膀开解。
“六七年没见过,没养在身边的孩子,摸不准脾性,不是你的错,莫要自苦。”
“我没事。”肖怀慈摇摇头,起身道:“凤舒,给你添麻烦了,是我对不住……”
“可打住吧。”肖凤舒怒气消减了些,见肖怀慈放下身段道歉,没好气道:“少说见外的话,我也是急你一遇见那小子的事儿就昏了头了。”
“此事交给我和阿尧吧。”肖怀慈笑了笑:“不是同你见外,怀生惹出的事儿,我去收拾了。”
“也好。”肖凤舒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阵仗小些,莫留话柄。”
“我明白。”
肖凤舒没再说什么,肖怀慈只要不心软昏头,办起事儿来很是很利落漂亮的。
只是怀生……
轻叹了口气,肖凤舒也没什么办法,到底是人家亲兄弟的家事。
冤孽。
虽然多有波折,但不管怎么说,此次下山的委任总算圆满完成了。
时瑜成为首徒的第一次露脸让三王盛情礼遇,百官赞颂,连晋都都掀起了一阵儿赞美晏明王仁慈宽和,千机道神通广大的逸闻。
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而自己,后生可畏的少侠。
巡阵,完美完成。
破阵,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优秀。
宋时瑾少侠美滋滋地复盘着。
打破封山灵阵,终止了行动。
让时青山在所有人面前放出了一枚黑烟弹。
泼了皇子一身酒。
……
想着想着,宋时瑾捂住了脸。
救人当奖,鲁莽当罚。
不过好在仙门百无禁忌,救人向善的事儿,说破了天也占理。
回到千机道后,虽然大长老对此多有不满,主张重罚,但在时瑜与时川的劝谏下,门主最后宽和地笑笑,压下了重罚的意见。
黑烟弹的事儿,以宋时瑾鲁莽,时青山疏忽,一同罚至后山抄书揭过。
仙门抄书,自然不是纸一张,墨一方,枯坐数日。
何况千机道还是以灵笔为法器的宗门。
被罚抄书的弟子,须以灵力驱动灵笔,将宗门典籍印刻至山石上。
风吹日晒不说,拿来做惩罚的灵笔都是给初学者练手的,材料不好,能承载的灵力相当有限。
对于被惩罚者控制灵力的水平有很高的要求。
宋时瑾还好,她一直没有自己契合的法器灵笔,虽然风吹日晒半月辛苦些,但好歹品质差的灵笔她用惯了。
可时青山就有些可怜了,自己的灵笔白水不能用,力道拿捏不准,光灵笔就被他弄断了十几根,每天脸色都憋屈得难看。
让在他身边抄书的宋时瑾每每见了都在心底暗笑。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那个在鬼气森然的深山中被宋时瑾救起的孩子,也只是一阵不能再小的风波。
千机道中,阵修仙门,每天都有新鲜的事儿发生。
竹影摇曳一阵儿,风平浪静,无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