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斜阳将尽,云翳压在遥山,催得马蹄生风,踏碎了春。
从甜安巷出来后,赵曦澄带黎慕白去了一趟城郊的小河边,即发现疯妇人尸首之处。
杜轩杜轶一路随护。
比及他们一行人赶回府中时,王赟遣人送的一封文书亦到了府中。
黎慕白先回柠月轩,把查案时打湿的衣裳鞋袜换下,便忙忙去了不梨居。
杜轩杜轶已摆好晚膳,赵曦澄示意她先吃饭。
食毕,杜轩杜轶拾掇,黎慕白瀹好茶,赵曦澄把看完的文书递与她。
文书,是王赟与赵姝儿今日查到的线索,记录着罗小绮身亡前一二日的饮食,还附有大理寺传唤琴霜一事。
选妃前一日,罗小绮在府中未外出,饮食正常。
选妃当日,罗小绮早膳用的是红枣粳米粥。那粥,罗家好几人都吃了,无人中毒。
在宫中,罗小绮并未进食。
之后,回府途中遇见高仪。
高仪赠了一方四味糕给她。她带着四味糕去了公主府,与卫韶樱分食。与此同时,她与卫韶樱还食用了一些木樨花做的小果子。
卫韶樱身体安好,无中毒迹象,那木樨花做的果子亦未验出毒性。
回罗府后,她未再外出,与家人一道用完晚膳,便就寝了。
迄今为止,罗府众人均安然无恙。
黎慕白合上文书,但见赵曦澄正立在书案前凝神看着什么。
烛光有点萎靡,镶滚着他起伏的侧颜,崎岖而苍凉。
黎慕白心略略一沉,过去一看。
案上铺着江山眉妩图,图中的鳏夫若隐若现,如鬼魅般噬人心智。
“殿下!”她深吸一口气,用手掌轻轻覆住画,一字一顿道,“殿下不是天煞孤星命格!”
声音清清泠泠的,仿佛一把小玉锤子在坚冰上敲着。
赵曦澄眼皮一跳,不由问她:“为何不是?”
“我在这里,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指不定哪天你就罹难了,你不怕?”
“我怕!”
“也是!”赵曦澄目光又冷了几分,语带嘲讽,“世人谁不惜命。”
“我惜命,是因为我父母之死的真相尚未明了。”
停一停,她又道:“我虽怕,但我不信这些。我曾说过,我经手的案件中,就有不少是假借鬼神诅咒的。可那些鬼神诅咒,在真相大白后,皆不过是居心叵测之人,用来掩盖罪行的迷雾而已。”
铿锵的语调,令赵曦澄不觉松了松沉郁的眉头。
“依你之见,这画作何解释?”他问。
“这画,既是先皇后遗物,那就请殿下相信先皇后。”
“母后虽走得早,但对我的疼爱,我自是铭记于心。”
“嗯!”她点点下颌,“这世上,并没有完美的作案手法。那人既然能在这画上做手脚,就必定会留下破绽。”
又注视着他道:“现下,只要殿下多给我些功夫,假以时日,我定会破解这画中幽谜。”
他终于忍不住睇向她,隔着一盏银釭。
她薄薄的肩挺立着,脸上熨帖了一片橘黄的光,温暖的颜色;漆黑的眸里跃着两簇火苗,虽小,却似能照亮前程。
他一怔,移开视线道:“这些装神弄鬼的流言蜚语还吓不倒我。”
一壁卷起画布,一壁又道:“你放心,无论结果如何,你家的失火之事,我定会助你查清真相!”
黎慕白微微愕然,自忖适才之言好像并无此意,但见他说得郑重,忙道:“谢殿下!”
赵曦澄把画匣搁好,翻看着从大理寺誊写的案卷。
黎慕白剔了剔灯芯,汇总线索,一面用赤玉彤管在罗纹笺上涂涂写写。
上巳节,城郊的小树林里出现两名死者。
死者之一,女,年约三十又五,目前仍未查明身份。
女尸脖上有勒痕,勒痕与她身上披帛对折后的宽度吻合,可初步断定凶手是用披帛勒住她的脖子,从而导致她窒息而亡。
依勒痕来看,凶手双手力度不小。
此案最大疑点,便是女尸的穿着装扮与余音阁的琴霜一致。
从女尸手指上的茧痕,可断定此女亦擅琴。
另一死者,埋葬于水晶兰之处。
掘出时,尸体皮肉已高度腐烂,初步断定此人约于两月前身亡。
尸体骸骨呈白色,无中毒迹象,头部顶盖骨有裂痕,正中有接近圆形的青晕。
由此可见,此人头顶曾被他人用拳头大力击打过。
该死者疑点有二:
一是,死者骨架的粗细接近成人,可从骨架长度来看,此人身量应只三尺有余,约与七八岁小儿高矮一般。
二是,死者身上尚存的衣裳,其款式、纹样与花色皆非京城所有,颇类似于异域服饰。
黎慕白思量片晌,又扯过一张罗纹笺,写下“疯妇人”等字。
今日下晌,她与赵曦澄去了城郊查案。
城郊的小河畔,距发生命案的小树林并不远,此时节正遍布鲜绿水草与紫红野花。
河中,前不久出现一具女尸。
女尸的身份,正是上巳节她与王赟、赵姝儿遇到的那疯妇人。
目下,还无法断定疯妇人与此案是否有关联。
而上巳节那日,疯妇人曾大呼“禽兽!杀人!”等之语。
随后,她与王赟、赵姝儿、红腊,便在附近的那小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
疯妇人的疯言疯语,或许透露出她看到了凶手做下的案子。
黎慕白搁下笔,拿起一只袋子,倒出几样东西。
是铜币、布条、翠色翎羽,前些日王赟查案时在那小河岸边找到的。
此三样东西,均半旧不新,布条还有豁口,似被拉扯过。
她正苦苦思索着,赵曦澄翻完了案卷,又拿起被她顺手扔在一旁的罗纹笺看着。
她丢开手头的东西,另抽出一张新的罗纹笺,边写边缕析。
罗小绮,两朝元老罗正源的嫡孙女,三月初八被选为凉王妃,次日中毒身亡。
此案疑点有三:
一是上巳节时,恰至午时罗小绮便返城了。
那日踏春之人,几乎要过了晌午方会打道回府,有的甚至会游玩到日暮时分。
此外,那日罗家一老仆妇曾言“虽说城外风光好,但也莫过于贪恋”,劝她与赵姝儿早些回去。
之后,徐绣绣失踪。
其次,选妃之日,罗小绮并未选择最擅长的琴,接过信物时反应过于平静。
最后,若食下野芹后,会即刻毒发,但罗小绮并非如此。
且近日,罗小绮没有食用过水芹菜,身边亦无有人中毒。是以,她中野芹之毒,可排除是误食导致。
黎慕白又换过一张罗纹笺,写下“徐绣绣”等字:
上巳节,徐绣绣骤然失踪,后虽被寻回,家人却不予以报案。
依徐绣绣上巳节后的神情模样,以及赵姝儿在她身上闻到的残留迷香气味,可推出上巳节那日她被人下了迷药,然后被侵犯。
黎慕白又写下“琴霜”等字:
上巳节小树林的女尸妆扮,与琴霜一模一样,且亦擅琴。
但京城的勾栏瓦肆里,并没人见过有跟琴霜妆扮一样的琴伎。
她曾听琴霜弹过三次琴。
初次是在樊楼桃园,一曲充满旖旎春光的《桃花令》;其后是在长公主府的寿筵上,一首《关雎》明媚,缠绵,悱恻,哀恸;最末一次是在余音阁,同样是《关雎》,琴音却悲怆至极。
赵曦澄阅毕,指出这几案,除那白骨案之外,或许皆有牵涉,牵涉之处便是那戴石青色帷帽之人。
黎慕白颔首赞同,又在“罗小绮、徐绣绣、琴霜”等后面,画下表示帷帽的符号,按照戴帷帽之人出现的顺序在一旁做标注:
其一,大理寺已证实,有人目击徐绣绣在上巳节那日被一戴帷帽之人带走。
其二,余音阁琴霜与戴帷帽之人有来往,她与王赟曾在余音阁见过此人。
其三,戴帷帽之人曾去过义庄,并把那具装扮与琴霜相似的女尸的双目阖上。
其四,陈若林被戴帷帽之人请去给琴霜治病,但那人并未出现在余音阁附近。应该许是那人觉察到余音阁附近有布防,便设法避开了。
此外,那人对陈若林自称姓李,步履稳健。
其五,菜贩汪小四供出,找他买野芹之人戴着帷帽,腿脚似有些不便,亦自称姓李。
大理寺现已在全城搜索此人,但截至目前,仍一无所获。
今日,大理寺已传唤琴霜进行盘问,可琴霜一口咬定不认识此人。
赵曦澄见她写完,道:“此女还颇有些骨气与义气,只是不知她能不能扛得住大理寺的刑具。”
黎慕白顿忆起那日来。
那日,她与王赟去余音阁霜降馆听琴,一曲终了,琴霜的指尖已是血肉模糊,然而人却不知疼似的。
她叹了一口气,道:“倒是希望她能招了,如此也可少受些苦了。”
赵曦澄把一盏茶递过去,转而问道:“毒杀罗小绮的嫌疑人,你认为会是谁?”
她怔了一怔,忙欠身接过,赧然道谢。
吃了几口茶后,她道:“纵观当下的线索,首要嫌疑人自然是那戴帷帽之人。尽管凶手的作案手法还未查明,但此人在罗小绮毒发前的一日买过野芹,而罗小绮恰恰是中野芹之毒而死。”
“除却此人,可还有他人?”
“嗯,当然有。”说着,她写下“高仪”二字。
“是因为那块四味糕?”
“此为其一。”她拿起那封文书,一面标注一面道,“高仪在选妃结束后,送了一方四味糕给罗小绮。赠送之时,便是殿下与我在街上遇见她们之时。”
黎慕白默然了一下,旋即脸微微一热。
赵曦澄见她双颊飞上两抹淡粉,亦不禁想起那日情形——马车险被撞,他与她陡然相拥。
心猛地一抖,他抓起茶盏,缓缓呷了一口。
黎慕白亦吃了几口茶,方继续道:
“随后,罗小绮把四味糕带至公主府,与卫韶樱一起食用。其中一截的绿色糕,正是用水芹菜的汁液染成的。此糕,是罗小绮毒发前,唯一与水芹菜有过接触的食物。”
赵曦澄沉吟一下,问:“其二呢?”
“高仪或许心仪殿下。”
赵曦澄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轻斥:“胡说。”
黎慕白见他不相信,忙道:“殿下,高仪有一条绣了“朝露待澄曦,芳意结白兰”的罗帕,姝儿郡主曾见过。”
赵曦澄横她一眼:“见风是雨!”
黎慕白忙分辨:“郡主曾说过,高仪常自比‘朝露’。更何况,选妃那日,高仪在仁明殿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有,那覃家糕饼铺我也曾去过——”
“牵强附会!”赵曦澄蹙眉打断她的话,“如何又扯上了那铺子来?”
黎慕白忙解释:“选妃前一日,我为了研制那金镶玉糕,曾去过甜安巷,便在覃家糕饼铺里遇见过高仪。彼时,她正在挑选四味糕。”
“甜安巷一日不知要售出多少四味糕,她去那里买,不足为奇。”
“可依我之见,高仪此举,或许亦与殿下相干。”
赵曦澄语气甚是不悦:“此话何解?”
“当时,那覃家糕饼铺称他们的四味糕,其配方来自凉王府,是最为正宗的。高仪闻言,还特意向我求证。我敷衍了两句,不意她当了真,立即让侍女买了那四味糕。”
她觑了觑赵曦澄,见他眉间隐有不快,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惹着了他,遂小心翼翼补充:“抑或是殿下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殿下忘了。”
赵曦澄倏地瞪向她,冷冷道:“没有!”
言讫,自顾自吃茶去了。
黎慕白被她一瞪,忙自忖,确认自己适才只就事论事而已,忍不住腹诽,忿忿朝他怒目。
却见他面上一半笼着如水月华,一半笼着雾绡似的烛光,敛山沉海的眉宇里,几分清微淡远。
澹澹的朦胧,氤氲了他身上的清冷疏离。
此刻,他更像一只魅惑人心的精怪。
见他眸光转来,她忙抓起一张罗纹笺低头写着,一面说道:
“关于高仪买的那四味糕,大理寺已查实,并无毒。铺子里的其它糕饼也有用到水芹菜汁液的,大理寺一并查验过,均不含毒。”
“野芹之臭奇异,很难加以掩盖。”
“凶手若把野芹之毒直接下到四味糕里,那四味糕应很臭才是,罗小绮与卫韶樱根本不可能分而食之。”
“况且,与罗小绮同食四味糕的卫韶樱并未中毒,覃家糕饼铺也从未发生过食物中毒事件。”
“是以,破解罗小绮的中毒方式,是此案关键!”
噼里啪啦说了长长一大通,她方发现纸上只落着几个墨团般的字,忙一把揉了,又看了看窗外,道:“夜深,殿下早些安歇。”
说着动手收拾,准备回柠月轩。
赵曦澄搁下茶盏,见案上罗纹笺散乱,过去帮着归置。
又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夹着歪七八扭的符号,他架不住问道:“为何定要涂涂画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