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长老站在原地,双睫垂着。
她可以去找大长老过来,但是楚元昌的院子一向不许女弟子入内,她根本进不去。
最后,六长老只好又去看楚烨,“烨儿,要不你再去一趟?”
没用的,楚元昌不会来,当年……
一低头,看到姜枫晚昏昏欲睡的样子,楚烨抹了一把眼睛。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几年前,但是他既然回来了……当年他没有做到的事,这次一定要做到!
最起码,他也要让姜枫晚走得安心一点!
“六姨,你帮我照顾我娘,我去找那个人。”楚烨把姜枫晚交给六长老,往外走。
刚到门口,他听见姜枫晚跟六长老说话:“祁师姐,烨儿……烨儿性格有些莽撞,你帮我……帮我照看他……元昌……”
刚刚擦干的眼睛立刻又湿润了,楚烨深吸一口气,施展轻功往楚元昌的院子里去。
当年他什么都不知道,是哭着从竹楼跑过去的,他去请了楚元昌,可是楚元昌不来。
每晚楚元昌都对外声称自己在房间里练功,由隐卫团护法,谁都不能靠近。
那天晚上楚烨被挡在了门外,他费尽全力闯进去,推开房门,看见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然后楚元昌一掌把他打了出来,披上衣袍呵斥道:“孽畜,谁让你进来的?!”
楚烨顾不得方才自己看到的画面,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跪在地上抓着楚元昌的袍袖恳求:“爹,娘想见你,她就快不行了,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去见她一面……爹,她是你的妻子,她只想最后见你一面……”
楚元昌是怎么回应他的?
楚元昌当时厌烦至极,一脚踹在他的心口,把他踹得吐了血,却不多看他一眼,只冷声道:“人终有一死,她身体不好,死了反倒是解脱。你回去吧。”
“爹——”
楚烨还要说话,仅穿了里衣的程双河掀开帐帘,从床上下来了。
他是楚元昌的近侍,也是楚烨的师父,从小对楚烨就很严苛,楚烨跟他并不亲近。
可此刻,楚烨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冲程双河急声喊道:“师父,你劝劝我爹,我爹最听你的话了,你帮我劝劝他,让他去见我娘最后一面……”
他是急了,急得没办法了,甚至都忘了刚才楚元昌和程双河是怎样纠缠在一起的,也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去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楚元昌是门派掌门,和各派都有往来,少不得要虚与委蛇,可程双河不一样。
他对外的身份是楚元昌隐卫团的首领,只需要对楚元昌一人负责,其余人的情面,他半分也不给,所以他面色冷沉惯了。
冷眼扫了一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楚烨,程双河转向楚元昌道:“元昌,你去看看她吧,她到底是你名义上的妻子,也是我们名剑山的掌门夫人,你不去不合适。”
“不去!”楚元昌把被楚烨抓在手里的衣袖一扯,坐到凳子上,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了程双河,一杯自己喝了,这才对楚烨道,“你回去告诉你娘,我娶她是逼不得已,养了她这十几年,足够了!”
“爹……”
“还有,以后你不许上我这儿来,对你师父要比以往更加尊敬。”楚元昌说着就握住了程双河的手,语气缓和下来,“这些年,委屈你了。”
程双河在他旁边坐下,常年清冷的面容居然也带上了几分温情,他摇头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不委屈。”
楚烨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到竹楼的,他请不到楚元昌,自己被踹得受了内伤,不敢被姜枫晚知道,就一直给姜枫晚磕头,直到看着姜枫晚咽气。
后来的传言,就是姜枫晚病逝那晚楚元昌练功练到紧要关头,差点走火入魔,没能见上妻子的最后一面。
姜枫晚的后事是四长老和六长老一起帮着楚烨操办的,当时各个门派都有人来吊唁,程双河迎来送往,而楚元昌……他声称自己练功受伤,连灵堂都没迈进一步。
一天晚上,楚烨跪在灵堂为姜枫晚守灵,程双河去了,他要给姜枫晚上香,楚烨不准。
当时楚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他那时在变声,又因为姜枫晚的死哭了太久,嗓音嘶哑得快要听不见:“滚!你没资格给我娘上香!”
那天夜里的一切他没有办法忘记,纵然当时没弄清楚,但是过了这么多天,他也反应过来了。
更何况他还听见过隐卫团几个隐卫私下的谈论:
“那个女人总算死了。”
“可不是吗?就因为她,这些年我们首领受了多少委屈?”
“当初如果不是她使了奸计,老掌门会让掌门娶她吗?嫁给掌门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
“我要是首领早就杀了她了,还能让她活到现在?”
“她还有个儿子呢,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她还抱着楚烨要去见掌门,说楚烨发烧了。掌门那会儿正跟首领在一起,哪会见她?”
“以为生了个儿子就立了功了,可楚烨不过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掌门照样不多看他一眼。”
“那是,这么多年了,掌门只有对我们首领才是真心的,我们这些人谁看不出来?她不过是摆在门面上给外人看的摆件儿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是掌门夫人?”
想起那些话,楚烨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又吼了一声:“滚!”
程双河伸出去拿香的手又拿了回来,他没有再看姜枫晚的灵位,而是低头看着楚烨。
他道:“楚烨,我知道你恨我。”
楚烨望着他,像是一头发怒的豹子,甚至想冲上去把程双河撕碎。
可他内伤还没好,又加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水米未进,身体太虚弱,根本没那个力气。
程双河继续道:“可我也恨你,恨你娘,恨你们楚家的规矩,偏偏我还没有办法。”
这个冷面的人,那么多年了,脸上终于露出一点苦楚来,“我只能看着姜枫晚跟元昌成亲,他们洞房的时候,我在山顶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楚烨,当初姜枫晚生了你,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元昌终于不用再假惺惺的去陪她了,他终究是我的人,他的心里只有我。”
他或许是想炫耀的,可那样的炫耀却只让人觉得苦涩,也让楚烨愤怒。
楚烨道:“楚元昌负了你,那是楚元昌的错,跟我娘没有关系!我娘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楚元昌受伤,是我娘去照顾了他一个月,是楚元昌骗了……”
“那你知道元昌的伤是怎么来的吗?”程双河打断楚烨的话,揪住楚烨的衣领,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英俊的脸此刻变得有些扭曲,程双河恨声道:“当年你爹跟我许了终身,是你的祖父不让我们见光,他用我的命来威胁元昌,让元昌娶妻,还把元昌打得皮开肉绽!”
把楚烨推开,程双河道:“是,你娘不知道,可她嫁了元昌!你别觉得你娘可怜,谁嫁了元昌都一样!”
楚烨气急了,咳嗽着又吐了血,跪倒在地上。
程双河单腿点地,也在楚烨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挑着楚烨的下巴,嘴角带着一丝笑容,轻飘飘道:“她嫁了元昌又如何?元昌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她做给元昌的那些面和点心,元昌一口都没吃过!”
他语调突然变得森然,带着几分报复问:“你知道你娘为什么生了你以后就落了旧疾吗?”
他附在楚烨的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楚烨的双瞳猛然放大,面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程双河轻蔑地续道:“若非我是男儿身,不能生儿育女,你娘?她算个什么东西?!”
“你混账!”楚烨骂了一声,抬手要去打程双河,却被程双河轻轻巧巧捏住了手腕。
制住了他,程双河悠然道:“你放心,你是元昌的骨血,我虽然不可能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孩子,但也不至于太亏待你。等你伤好了,我会接着教你修炼,把你培养成下一代的名剑山掌门……毕竟,你也不过是楚家的工具罢了!”
他们都一样,都是可怜人。
姜枫晚死后,楚烨没有叫过楚元昌一声“爹”,没有叫过程双河“师父”,他住在竹楼里,穿了三年的素衣,不戴配饰,不沾荤腥,不与人玩笑,晨昏叩首,早晚上香。
三年孝期满后,他人也长高了一截。
他脱下了那身素衣,重新束了头发,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召了剑,去了楚元昌的院子。
和三年前一样,隐卫团照例不让他进,他连眼都不眨,第一剑刺入一个人的身体,第二剑封了另一个人的喉。
动作利落,既快又狠。
没有人想到,这个被他们当成笑话的“工具”三年来沉默寡言,也不来这个地方,今夜一来就会下这样的手,偏偏他还是楚元昌的儿子,名剑山的少主,他们不得不手下留情。
楚烨却像不要命似的,在刀光剑影中接连杀了隐卫团十二个人。
那天晚上楚元昌有事处理,留在了丹霞殿,让程双河先回来。
程双河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地死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刚召出剑,满身戾气的楚烨就从暗处杀了出来。
自从姜枫晚死后,楚烨没有再跟程双河修炼过,以他的修为要杀程双河其实很难,更何况先前跟其他人交手的时候他已经消耗了不少力气,受了不少伤,衣服上都在滴血。
可他不在乎,他像是不会痛似的,每一剑都刺向程双河,哪怕刺不中,他也依旧不灰心。
甚至最后,他想跟程双河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