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幽冥界是魔界二十三族所居之地，终年不见阳光，阴冷至极。

幽冥殿后有一方池子，里面全是暗红色的血，血里有东西游来游去，不过因为血的颜色太暗，看不清那是什么。

血湖旁边，一道纤细的身影兀自站着。

女子的面容上沾了不少血，束着的长发早已乱了，发冠也已经歪斜，连上面镶嵌的宝石都掉了两颗，身上黑色的披风更是破烂不堪。

可她的面容却依然沉静，右眼角下的泪痣也如旧，若是擦去她脸上的血，根本不见半点疲态。

她静静注视着面前这方池子，注视着里面游动的影子。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近，她只是站着，一步不动。

直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孟离，你还想逃到哪儿去？”

她唇角轻挽，勾出好看的弧度，有些疑惑：“逃？本座为何要逃？”

“你身边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要么死伤，要么投降，连青脊都断了，难道你还想跟我打？”

孟离闭上眼睛，凌乱的发丝随着风，在她脸上落下阴影。

一年了。

她的右卫——叶凛——发动叛乱整整一年，如今的幽冥界，早已是尸骸遍地，血光满天。

“……是啊，乌合之众。”孟离低低笑了一声，“叶凛，你就那么想做魔君吗？”

叶凛是跟孟离一起长大的，从小就一块儿练功，她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不比孟离少。

可就因为孟离是老魔君拾祸的义女，所以老魔君在临死之前把魔君之位传给了她。

孟离——她凭什么？！

“我是魑魅一族，是魔族中最高贵的血统，我想做魔君有什么不对？”叶凛细长的双眼弯起，眼里有笑，也有嘲讽，“而你——孟离，你不过是个人魔混血的杂种，凭什么忝居魔君之位？！”

原本静静伫立着的女子猛然转身，她浑身裹挟着杀气，抬手间一道魔气化成的利剑径直往叶凛刺来。

叶凛侧身闪过，那利剑击在她身后那人的胸口，那人霎时面色发黑，哀嚎起来，人还来不及跪下，就已经化成了一团黑雾。

叶凛知道，孟离这是生气了。

孟离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起她的身世，她的血统。

舔了舔唇角上沾的血，叶凛往那个满脸都是戾气的女人看过去，“再生气又如何？你注定要输给我。”

说话间，她的右手出现了一柄长刀，刀刃上还沾着黏稠鲜血，却依旧掩饰不住锋利。

而孟离呢？

她除了右手大拇指上代表魔君身份的黑玉扳指，什么都没有。

双方对峙，叶凛带来的属下一言不发地退开，只准备观战。

四周安静得可怕。

叶凛把刀抬起，双手握住。

今天，她必然要斩下孟离的人头。

“咳咳！”孟离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咳出了血，滴在前襟上。

可她本来就穿的黑色，血滴在上面也看不见。

人们只能看到她的衣服下摆和披风上一点一点滴下来的血迹。

一年内战，孟离身边的人死伤殆尽，纵使她修为高深，但也寡不敌众，受了不少伤，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看着血湖边上脸色都白了三分的女子，叶凛仿佛看到了自己身披荣光坐上幽冥殿，统领二十三族的模样，扬声道：“孟离，你已是强弩之末，引颈就死吧！”

孟离，人魔混血，五岁入幽冥界，被拾祸收为义女。

她从小好杀，嗜血残暴，独断专行，十九岁继任魔君，统管幽冥界，之后便终日饮酒取乐，推行的新政更是引得多数部落不满，无数下属进言相劝，好的被他发配到了南荒古战场，其余的，则是祭了玉剑青脊。

叶凛领导的这一场叛乱可谓众望所归，孟离一败涂地。

可她又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叶凛。”孟离往后退了一步，脚踩在了血湖边上，嘶哑的嗓音带着骄傲，“我孟离就算要死，也绝不死在你的手上。”

她平静地说完，张开双臂，身体往后仰去。

叶凛也好，她带来的人也好，全都怔住了。

没有人想到孟离会选择这个方式死去——那是血湖，掉下去的人也好，魔也好，都必死无疑！

叶凛还以为，孟离那么倨傲的性格，怎么说也会跟自己殊死较量一场，她甚至都想好了怎么让孟离在魔族众人面前受尽折磨与凌辱，可是现在……

“噗通”一声，血湖中掀起一阵血色的浪花，无数肥硕的紫睛鲤鱼在湖面上跳跃，又沉入湖底，迫不及待的享受这顿大餐。

三月的天，春光正好，名剑山上钟灵毓秀，后山的竹林一片翠色，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孟昭睁开眼睛，抬起右手挡了挡阳光。

还是这儿好啊！这儿是人间。

“嘿！屋顶上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孟昭一偏头，隔着梨树枝看到地面上站了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他仰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往自己看过来。

他应该是刚上山，衣摆上都还带着些尘土。

孟昭坐起来，淡声自报姓名：“在下孟昭，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她此刻穿着男装，右手的折扇未开，敲着屋脊，模样看起来像极了游历的闲散公子。

楚烨在雪谷里听过别人弹琴，弹的筝。

曾经有个疯子去了雪谷，坐在山巅之上，一把筝横于膝头，弹得浑然忘我。

那日的琴声响彻整个雪谷，洋洋盈耳，绵延回响。

孟昭说话的声音，就像当日楚烨在雪谷里听见的琴声。

动听，悦耳。

却让他生了怒气。

“你就是孟昭？”楚烨冷笑，“年纪轻轻，就想做名剑山的长老？”

话音未毕，佩剑已出，他脚尖在地面一点，闪着银色光华的长剑注满灵力，朝着孟昭直刺而去。

孟昭不慌不忙一个闪身，躲过锋利的剑刃，轻飘飘地落在丹霞殿前的梨花道上，笑道：“公子这是要跟我切磋吗？”

她五官生得极好，一双长眉下，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满园芳菲色，眼波如江南烟雨般秀丽，鼻梁高挺，人中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嫩粉色的薄唇像是半熟的樱桃。

云层被风吹开，阳光丝丝缕缕洒下，混着纷飞的雪白梨花，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月白的衣料上用银白丝线绣着暗纹，是竹叶的形状。

这个人，不仅脸好看，身上还有一股随和温文的气质。

“谁要跟你切磋？！”楚烨将剑横扫过来，似乎起了杀心，“我是要你的命！”

孟昭转身闪过，剑眉冷冽，“公子好不讲理。”

她抬起手，折扇挡了楚烨的剑，像是没有用力，说话还很轻巧：“我跟公子有何冤仇？”

“你离开名剑山，我们就无冤无仇！”楚烨说完，又是一剑刺了过去。

孟昭平时喜欢笑。

那浅笑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敷衍，然而她身形修长如苍松翠柏，长得俊美，笑起来就更好看。

加上一柄折扇，一身罗衣，不知她底细的人往往以为她是翩翩公子。

很多人甚至觉得她为人亲和。

可她其实不亲和。

她将折扇化为无形，利剑召出，避开楚烨的攻击，唰唰几剑刺的都是楚烨的要害。

想要她的命？

谈何容易？

楚烨是名剑山的少主，从小就是楚元昌和身边的亲信培养，后来外出两年，自己也长了本事，对方动了真格，他也不含糊，举剑相迎，一时间，梨花雨下，两人身姿不断跃动，竟是难解难分，谁也不肯收手。

长剑相驳铿锵作响，光华闪耀，剑气震荡，梨树枝丫晃动，雪白的花瓣不断飘飞，像是下着茫茫大雪。

两人从地面战至树梢，从梨花路打到廊桥下，横剑断水，杀气丛生。

七八十招过去，孟昭本来有心相让，可楚烨虽然修为一般却步步紧逼，她逐渐打红了眼，唇角染上一丝快意，杀气腾腾，正要往剑上注灵，却在这时听得一声厉喝：“住手！”

她瞬时便收了剑，双目一闭，再睁开时，眼中已是黑白分明，映着眼前春色梨花。

却在此时一阵疾风刺向耳侧，他岿然不动，紧接着就是“锵”的一声，楚烨刺过来的剑被石子打偏。

头发花白、穿着暗青色长袍的男人走了过来，是名剑山的掌门，楚元昌。

楚元昌虽已过天命之年，面容却依旧俊朗，他是修仙之人，除却鬓边生了几缕白发，并无老态。

狠狠瞪了楚烨一眼之后，楚元昌转向孟昭，讪讪笑道：“孟小友见谅，这是犬子，刚才冒犯了。楚烨，快，给孟公子赔礼道歉。”

楚烨虽然收了剑，却看也不看楚元昌一眼，只哼道：“他是什么人？也配我道歉？”

这桀骜的模样，一点儿都不讨喜。

孟昭说笑一般：“楚掌门好家教。”

楚元昌脸色尴尬，转头对楚烨喝道：“周小友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可……”

“你的救命恩人，与我何干？”楚烨冷笑，又对孟昭道，“孟昭是吧？三天之内离开名剑山，否则，这场架我始终要打完！”

孟昭并不放在心上，望向楚烨时，她甚至带了几分轻蔑，“打完又如何？你还能赢我不成？”

话刚说完，她的目光定在了某一处。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番打斗，楚烨的衣襟有些开了，脖子下面露出一片皮肤，连锁骨也露出一点轮廓。

他的脖子上戴着一块玉佩，色泽透亮，在略深的肤色上更显莹润。

那玉是四方形，但是有一个角被磕碎了。

察觉到孟昭的视线，楚烨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胸口露出了一片，连忙拉好衣襟，叱问道：“你看什么看？老流氓！”

楚元昌扭过头斥道：“混账！”

孟昭又盯着楚烨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楚烨跟楚元昌长得有几分相似，都是比较周正的长相，可那双眼睛却大不相同。

楚元昌是豹眼，很有威严，而楚烨却是垂眼，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种无辜之态。

刚才提着剑要杀人的时候除外。

此时气氛过于尴尬，楚元昌解围道：“这小子被我惯坏了，小友勿要往心里去。”

孟昭指尖掩在宽袖里掐了掐，脸上不露声色道：“听闻楚公子今年正值弱冠？我也就比楚公子大七岁，‘老流氓’这三个字，着实不敢当。”

楚元昌更尴尬了，“是楚烨不会说话，我替他跟你道个歉。楚烨……”

等回过头再想喊楚烨的时候，却已经不见了人影，楚元昌只好又对着孟昭讪笑起来，“让孟小友见笑了。”

孟昭倒是没见笑，只是对楚烨有些好奇：“我听说，两年前魔君孟离带人夜袭名剑山，杀了掌门隐卫团一十三人，楚公子也身受重伤？”

“是啊！”楚元昌眼中闪过浓浓的痛色，“楚烨为了保护我，不惜跟孟离动手，可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代魔君？我们父子俩虽然联手逼退了孟离，但是楚烨的伤太重，从那之后就一直在外疗伤……今天他回来，看来伤也是大好了。”

孟昭折扇敲着自己的掌心，缓步往前走着，淡笑道：“可是两年前，叶凛叛乱，孟离那个时候，应该正跟叶凛打仗才对。”

楚元昌连连点头，“正是。叶凛叛乱的时候，孟离能用的人手不多，便提出要跟我们门派联手，一起对付叶凛。”

似乎合情合理。

孟昭安安静静地听着，并不打断。

“我们名门正派，怎么能跟魔族合作？再说，那原本就是魔族内部的事，孟离想拉正道下水，我自然不答应，也因此双方大打出手。”前面有台阶，楚元昌虚虚扶了孟昭一把，嗓音柔和了些，“小友小心。”

孟昭转头看来，目光深邃，“如此说来，这孟离可真是个蠢货。”

“唉，她也死了一年了，蠢不蠢的，也与我无关了。”楚元昌不想再提这件事，“孟小友，过几日是楚烨的弱冠礼，他既然回来了，那自然是要操办的。到时候会有贵客临门，公子既然已经答应入我长老阁，那届时，便请公子与我一同迎接宾客吧。”

孟昭颔首，敛去眸中情绪，“掌门安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