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被封闭了气息的“黄金屋”内,两道颀长的身影仍在对峙。
路千河有些困惑对方口中那句“呆子”,拒不承认对方是在说自己,他决定把耐心摆上台面,等着对方先交底。
路千河盯着锦衣人,语气还算冷静,丝毫不觉得自己架在人脖子上的“残剑”哪里丢人。
他道:“这种规制的‘影卫’并不常见,在大周,只有知州以上官员才用得起。”
“贺州和玉青关遥遥相望,是边境重地,知州大人很多事情不方便自己出手,养一些好用的手下再寻常不过了。他们既不敢直接进来抓人,无非是忌惮——这屋里除了您以外,还有谁呢?”
再加上这副金玉锦绣的打扮,你不是知州大人,又会是谁呢?
锦衣人听闻后,笑容更加耐人寻味了起来:“如果我说,那些‘影卫’,一部分是真,一部分是假,你又该如何回应呢?”
锦衣人话音未落,便感到自己颈间一松。
他以为对方开了窍、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暗自认了输,当场便要摆出一副“好没意思”的冷眼,却在转身片刻瞥见一抹熟悉的红光,钉在自己的眉心。
好嘛,来了个有意思的货色,还有收藏敌人暗器的癖好!
路千河钉在锦衣人眉心的,正是那枚淬了毒的、啮齿状的银针飞箭。
但很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收藏他人暗器的癖好,只是恰好从那竹剑上抠下来罢了,他不喜欢自己的物品被别的东西碍了眼。
然而那银针才钉了一半就在半空中滞住了,像是隔空迎上了一节木板的阻力,不大不小却又难以推进。方寸之间,锦衣人分明哪里都没有动,却在无形中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制。
路千河暗叫不好:那些预感成了真。
难怪他进来时就一直没有感觉到外面的动静,这间屋子果然是“假”的。
路千河在离开七叔那间屋子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那些影卫使用血咒和遁地之术,他当时以为,这不过是官商之间“黑吃黑”的把戏罢了,只是他暂时没有弄清楚缘由。
跟这个神秘的锦衣人斡旋对峙,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他离开时留下的那些记号没有被发现,七叔应该已经快要追上来了。
而锦衣人刚刚的一句话,等于彻底打断了他的念想。
这人样貌神态虽温和,可内里却透着一种无名的虚伪和做作,还不如某人那作死的笑容来得真切。
更重要的是,此人说话的语气,是一种丝毫没把对方看在眼里的不屑,他既然敢直言“影卫”内部有问题,说明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并不介意跟自己这只蝼蚁透露风声。
如果……如果他真不是王郁沣,那只能是比王郁沣更重要的人物。
恍惚之中,路千河看到了那片无风自动的帷帘,上面隐现一个图案,忽明忽灭。
一念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为何这间屋子,没有人敢进来了。
银针因手持者的片刻分神骤然落了地。
为了验证猜想,路千河快速换了剑,抬手就是一击,剑意却被一股无名力量挪动,偏了几分,霎时间,整只剑陷入了锦衣人背后的墙里。
锦衣人按捺住自己的左手,藏住袖口处的杀意,眼神近乎直白的盯着路千河——看这只蝼蚁挣扎着将“残剑”钉入墙心,随后整只剑像被墙壁边缘虚化一般、软绵绵的无端折断。
路千河那对湛蓝的眸子也随着虚化的波纹起了微澜,像一颗尚未出世的宝石沾染了尘埃。
下一刻,屋中仅剩的最后一面帷帘被摇曳的烛火点燃,烧去了刚刚还残留面上的“白虎”印记。
白虎,代表什么?
镇守边关,传说中无坚不摧的国之利器,大周西境的守护神——白虎营。
大周人所说的“西境”,即大周的西北边境贺州、普州、阙州、容州所在的泾西路一带。
在一些大周人眼中,他们把容州以北的所有地带都看作“西境”,即泾西路以及周边附属地区。
但要是站在贺州城墙高处再往北看,出了玉青关,便到了风土热情的月凉国,而紧邻月凉国东北部的,便是幅员辽阔的黎渊国。
在没有白虎营以前,泾西路大部分地区隶属于月凉,剩下的一些没有明确划分的地区,会被相邻的部落所争抢。
但自白虎营建立后,大周收回泾西路大部分领土,月凉国边境线北迁,西部诸国和部落向大周俯首称臣,成为附属,剩下一些无人敢染指的国境交界地带,称为流放地。
流放地大多是几国交战时在荒地上大规模动员建立的堡垒遗址,所以名字中多带有“堡”、“坞”、“城”之类,不同国家叫法还不同。
例如,骨头来自“鼓啰坞”,“鼓啰坞”其实是大周的叫法,等于是直接把这片地区划为外境了,默认这里曾经是西境的小部落“鼓啰”人所建立的地区,毕竟大周官话中没人知道“鼓啰”是什么意思。
但要是抓一个月凉人来问,他们就会称这里为“齐璧城”,一股浓浓的大周味儿,还能跟你说出那个叫“齐壁”的大周人曾经如何在这里为虎作伥,最后将这里弃之不顾的一系列典故。
种种传说,难辨真假。
至于黎渊人怎么叫,黎渊与大周接壤的部分并不在所谓的“西境”,何况他们手中还有大周噤若寒蝉的“燕云十六州”等重要腹地,早就和大周保持了近百年的和平。
黎渊人并不管这许多闲事,估计还以为这些流放地是月凉人的领土呢。毕竟月凉国在黎渊国面前惯会溜须拍马,没黎渊这位“大哥”镇着,他们也不敢在“西境”造次,天天给大周找绊子使。
而黎渊隔岸观火,估计早就盼着这两位打一架,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了。
如果没有白虎营,便没有大周的西境线,月凉人早就冲进泾西路趁火打劫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隔靴搔痒”三天两头没事找事。
同样地,如果没有白虎营,大周西境线也许早就失守,大周、月凉、黎渊也不会有现今三足鼎立、相互制衡的状态。
既是“白虎”,那这位果然是比王郁沣更大的人物,许是他背后的人也说不定。
七叔要是知道在这趟浑水中插手的幕后玩家是“白虎营”,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路千河并不是周人,他所谓的“西境”、“大周”等视角,其实是七叔教给他的。
七叔此人,尽管他是个在几国边境线游走的不法之徒,看起来不属于任何势力。但路千河猜测,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周人。
原因无他,七叔是个很固执的人,在“西境”沾染了这么些年,竟然还没学会别国的语言和口音,每次出面都要路千河代劳,自己仍是一口地道的、听着像大周某地的方言。
其次,周人的茶、药材、丝麻、漆器在月凉乃至黎渊何其畅销,他却偏要反其道行之,在“西境”做倒卖牲畜、皮货、香料等吃力不讨好的生意,若不是脑子不好,那就是故意逆反了。
路千河总觉得,七叔这样的人,应当是战场上搅起风云的人物——见血就高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为人警觉又仗义,放在哪一个阵营都是十分好用的暴力机器,但七叔又从来没觉得自己大材小用——骗大周人的钱对他来说仿佛是个值得高兴的事儿。
怕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才愤而弃走他乡,末了还非要寻故土的晦气,这倒是很符合七叔的作风——至于遇上了什么事,没人敢提,也没人会傻愣愣地直接去问。
但路千河不是七叔,他从不会为什么事愤怒,也不会为什么事高兴,他的第一反应是:哦,原来是这样。
锦衣人紧盯着路千河,“唰”地展开藏在袖口处的一把折扇,扇面空白,唯有扇底挂着一枚白虎吊坠,隐隐泛着光。
他冷冷发问:“既然被你看到了,我就不陪你玩了。敢进内城公开挑衅,你是月凉人、还是黎渊人?”
他一抬手,扇面扬起的罡风,切断了路千河的一缕头发。
路千河听见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冒出来:我也想知道,我是属于哪儿的人。
我应当是,没有故土的人。
“西境”就只有这三方势力的阴谋阳谋吗?还是那些卷入纷争的成为“代价”的人,早就被遗忘了?
白虎营的显赫名声,真是因为在战场上攻无不克吗?还是他们无孔不入,早就渗透了西境的每个角落,连贺州城都是他们的傀儡。
这种“贼喊捉贼”、祸乱中洗牌的做法,是为了引出背后的敌对势力、吸髓敲骨,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念,趁机立威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所谓的“妖邪”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引起“失窃案”的真凶,一定是“妖邪”呢?
对于流放地的人来说——不对,对于贺州城的百姓、还有依赖贺州集市做生意的边境商人来说,白虎营不也是凶猛的野兽吗?
它的真实面目,到底是守家卫国的利器,还是见人就咬的凶兽呢?
路千河想不明白。
但也不愿与锦衣人争辩。
他心思太细密,总觉得此刻说什么对方一定都不会信,且思路异常清晰——在卷入纷争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是要沦为“牺牲品”的人。
人算不如天算,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应该选择在夹缝中求生。
不对,也不能这样说。
路千河的眼中,震颤的湖面急转,于弯道处寻回一线生机: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还有同伙,那位拥有强烈喜怒哀乐,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张牙舞爪的、不愿意屈从任何人的同伙——七叔能做出什么事来,目前还不好说。
于是,路千河当着锦衣人的面,脚尖挑起一道银光,毅然决然地将那枚银针深嵌入了自己的眉心。
如果能活着,就绝不要死——如果真的要死,他要死的清醒,看清对方到底是何方“妖邪”,有着怎样高深的实力。
如果还有一线生机,在同伙赶来之前,他要逼对方露出爪牙……
那锦衣人皱了一下眉,以为这人嘴里什么都没吐出来便要“英勇就义”。
或许是觉得人死在这间屋子里太晦气,锦衣人将扇子一扬,欲打落那枚凶器。
路千河在他的动作成形前,脚步成风,身形一转,在墙角处快速回身点了锦衣人的穴道。
心道:攻击无用,还不能偷袭吗?难道连人都是“假”的,根本不起作用吗?
锦衣人果然因为这一连串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在用内力催开路千河那不成器的点穴手法前,扇子里率先飞出几枚刀片,赏了对方几道“耳光”——顿时,血光四溅。
路千河却像感觉不到痛,他趁着间隙,在锦衣人耳边低声道:“你、要、倒、霉、了。”
语气中还带了一丝扰乱心智的蛊惑意味。
这招混淆视听、欲擒故纵,还是他从乔相宜身上学来的。
路千河学什么东西都很快,若把他比成种子,那把他养在任何土壤中,都会生根发芽,无论这片土壤是肥沃或是贫瘠。
可下一秒,他看到锦衣人的肩膀略有松动——有什么东西正在冲破他刚设下的禁制。
锦衣人的僵硬只是一时,他简直像是那能吞没剑意的墙壁本身,将所有的外力全部虚化吞没。
那人的面容依旧波澜不惊,目光回转,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路千河瞬间意识到:是他自己先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