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围。
“会看眼色”的乔相宜知道自己不能贸然往枪口上撞,在被那一鞭子抽的屁股着了火之后,他飞速逃离现场,绝不靠近那个房间方圆几米内。
但他也知道,倘若自己什么都不做,等会肯定不是“扫地出门”这么简单。
七叔那位阴晴不定的主儿,以前一定是位大人物,惯会往邪处发火。即使乔相宜再漫不经心,也能看出自己是被“殃及池鱼”了。
他忽然有些感叹:我不就是天生丽质嘛,真是何其无辜啊。
把漓漓哄睡着后,乔相宜在孩子脑门上贴了“不看、不说、不闹”六字箴言。然后他直奔厨房,提前跟小二打了招呼——楼上那几位的夜宵我来准备,等会你帮我送上去一趟。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事献殷勤,就属于急中生智了。
楼上那几人闹了一夜了,不饿才怪。
没空管也好,明儿就带着漓漓去干正事咯。
要是贺州城真的有“妖物”,那不正遂了他的意吗?
在长乐镇的时候,听了蝉鸣几个春秋,捕风捉影到危险的悬崖下,也没见有哪个真“大妖”过来跟他打个会面,都是些飞萤虫蛾绕了几圈就走了。
他自认为见识短浅,连乔鸿光笔记中记录的“灵气翕动”现象都未曾见过。
那笔记中说,哪怕是未经过人为的催蕴——即有意识的修炼,自然中本身就存在许多灵气汇聚的现象,即灵气挥散不去,聚集在某一处山灵毓秀之地。
这种现象虽具有偶然性,像在雨后湿漉漉的山地中寻找松茸一般遍寻难至,但仍有际遇会被人偶然撞见,修道的人称这种现象为——“灵犀泉眼”。
据说,大型的“灵犀泉眼”每百年会孕育出凶吉未定的大妖。
只是连乔鸿光的笔记也未曾说清楚,什么是灵气,又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让这些灵气汇集。
那臭脾气的老头写的笔记跟他的人一样抽象,字里行间一股“万象奇综,全凭君自行领悟”的意味。
难怪到了晚年,老头还是如此孤僻,连个能传世的弟子都没有。
乔相宜虽然并不能领悟其中的门道,但他隐约觉得,这道理难道不是粗浅易懂吗?既然很多事情解释不了,那就自然有它的规律。
是妖是仙,不都是灵气汇聚的产物吗?不是称呼而已吗?
那为何人们要么对“妖物邪祟”缄默其口、退避三舍,要么就是十分恐惧、却连个具体的分类都概括不出来呢?
就算贺州城的事件真是“妖物”作祟,他倒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妖物”到底长什么样子。
再说了,自己从长乐镇出来,不就是为了长见识的吗?
二楼,骨头游魂似的出门,还未从刚刚的讨论中回过神来,正愁着明日的差事,却发现小二贴心的上楼给他们送了夜宵。
他一脸茫然,组织什么时候有盈余给人小费打点了?
不过也多亏了雪中送炭的茶水点心,让七叔缓了劲儿,再不顺口气,今晚他还能折腾一宿。
*
路千河回自己的房间时,还没进去,就发现窗户上飘着人影,见声音过来,那影子瞬间又隐没了。
大有见势不妙立刻跑路的意思。
路千河推门而入,便听见屋内传来了漓漓均匀的呼吸声。
乔相宜没有妄动,果然是跟这孩子有关。
乔相宜曾说过这孩子惊疑多梦,但到了他这儿,他好像总有办法让这孩子听话的睡着。
除此之外,房间像是被刻意的整理过,刚才还在游离的人影,现在已经趴在桌上“装死”了。
路千河:“我刚刚看到个小偷,好像从窗户那边飞出去了,不知你看到没有?”
见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故意坐在乔相宜对面,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唔,我看那小偷秉性尚可、悟性极佳,若不是被我撞见了,可能就要做好事不留名,溜走了。”
他刚说完“溜走了”三个字,就看见乔相宜紧绷的眼皮眯出一条缝来。
乔相宜见自己的“精心布置”被不着痕迹的点破,果然装睡不下去了,憋出一句:“好没意思。七叔怎么不过来,把我‘咔嚓’一下……”
他把手放在脖子上,做出一个很浮夸的动作,不着痕迹的还了对方一个白眼,然后又恢复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让我早日投胎的好。”
多日的练习果然初有成效,若不是发现这货刚刚在背后偷听,路千河也险些以为他当真温柔无害。
他无奈的收回眼神,却无意间瞥见熟睡的孩子头上还贴着什么——像是符咒又像是字条,上面清晰的写着“不看、不说、不闹”。
好家伙,难怪没人哭闹,这是开了哪门子药方?
乔相宜适时插嘴道:“安神符,你要吗?我这还有,专治失眠,老少皆宜。”
看上去倒是十分自信。
路千河:“你有这功夫推销给我,倒不如送给七叔一副,我保证他以后见到你,会再给你一鞭子。”
饶是乔相宜再迟钝,也能看出路千河的话中有话。
他觉得很神奇,路千河仿佛有双洞悉人心的眼睛,知道他心中的蛔虫在动摇。
乔相宜:“你知道我在等你?”末了,他也不等路千河回应,又道,“小路,你去过内城吗?”
见他这样问,路千河的眼睛疏忽的明灭了一下。
贺州内城,旌旗萦绕、城墙耸立。
同样是被漓河穿肠而过,但静默肃穆,与外城鱼龙混杂的热闹形成对比。
贺州城表面上靠对外贸易立足于大周西境,但传言它亦是大周西境粮米军火的仓库,若是前方的玉青关有异动,立刻可以作为后方的支援重地。
若是真如此,它作为战备仓储的根基,真是靠那些从中快捞一笔的异族商人支撑起来的吗?
路千河的确去过内城,但只有匆匆一瞥,任务内容是找到线人交货,严谨的完成七叔的指示,并没有空探寻它背后的盘根错节。
闻言,他只觉得乔相宜触及到了他不该触碰的领域,踩到了他不该踩的泥泞。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突然理解了七叔的忧心。
路千河面色不惊道:“没有。”
乔相宜看了他一眼:“是嘛。”
路千河霎时间就明白了,乔相宜这是在套他的话,不管从他这里能不能套出有效信息,他都早已做好了决定。
乔相宜当真没有听到他们要去内城的消息吗?当真不知道内城的迷雾汹涌,和“妖邪作祟”可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吗?
他在明知七叔已经吃了亏的情况下,为何还要擅自行动?既然如此,他冒这番风险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这头还在捋着思绪,想着怎么回答妥当。
那头乔相宜提前截了胡,将路千河堵了回去:“你猜的不错,我是来道别的,漓漓的父母可能在内城,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去一趟。”
“上次你同我说,如果有异动,涉及危险的事情,要提前通知你才行。既然你也不太熟悉内城,那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反正七叔最近也不大乐意看到我,我就当去玩一趟了。”
路千河:“……”
这就是他的目的,他所谓的心眼吗?
路千河那副虚与委蛇的做派,到了乔相宜这里,统统都不管用。
对方总有办法让自己放弃那些绕弯子的方法,到最后还是坦诚相待最直接有用。
近日来的焦虑和猜疑,再加上乔相宜神出鬼没的踪迹,让他差点就忘了——乔相宜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毫不避讳自己的过往,他能有什么心机和目的?又能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呢?
在长乐镇的那段日子,难道不是自己放下警惕,主动与对方攀谈的吗?
这不难道就是周人俗语中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但“君子”浑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惊天骇俗的事儿,只觉得对面的人像吃了黄连,憋了一肚子怨气要讲,最后却又黯然的收了回去。
乔相宜心说:不至于吧,这是被七叔训话训得,脑子都不大清醒了吗?
上次不是他说的,如果和内城有关,要亲自与他协商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路千河擦了一把冷汗,他近乎死心般的扫了床上正在熟睡的漓漓一眼,对乔相宜道:“我知道了。明日我也要去内城,你若非要去,中途可以与我联系。”
末了,他也不嫌添堵,硬要加一句:“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去。”
路千河原本打算,如果乔相宜真留了个心眼,或者真的这么不凑巧,这倒霉催的小孩就是和内城的动乱有关,这件事一定要暂时压过去,找个由头让乔相宜不要管或者自己悄悄处理了,总之一定让乔相宜和他们同步行动,以消除七叔的疑虑。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七叔那头也不凑巧的火烧眉毛了,路千河注定是没有精力按计划行事。
乔相宜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莽撞,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但这能代表他是一个处事靠谱的人吗?
他不得而知。
更关键的是,乔相宜今日跟他说话的语气,近乎是直白又笃定,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
别说是他,就算是七叔亲自来,这人也是毫不客气。
路千河有一种,他只是遵守约定告诉他这件事而已,具体是怎样,他早就做好了自己的决定。
乔相宜哪会听他下半句,得到一手意见后立刻去收拾家伙了。
“她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找到她的父母我就回来,到时候给你发信号,尽量在你们回来之前汇合。”
距离出发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路千河听着寒风穿过树叶的声音,感觉自己的心随着那萧瑟沉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