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相宜半夜突然醒了,睁着眼看着房顶。
也许是白天睡得太久,他在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里,没来由的兀自醒来,然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环视四周,倒不是这周围的环境太次不合他的档次,他本来就没什么档次,再怎么逼仄也比不过那黑暗的石棺里面,不能听不能动要好。
而且一开始和七叔这伙人同住时,自己可没啥好果子吃,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外面看着,吸一大口沙尘,然后在门口歪一夜。
直到后来,自己才有了点“人权”,才有了同住的权利。
此刻,他正躺在一个干净完整的床板上。
窗外更深露重,没有多余的草席,七叔把他那大屋多出来的褥子都分给了大家,还让路千河去楼下多拿了几床棉被。
当然,这些事情乔相宜并不记得,他只记得自己一会晕一会儿不晕,听到周围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在吵什么。
说来也奇怪,乔相宜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健康,小时候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跑起来是生龙活虎,饿两天也不在话下。
但自从那天他被封入书中开始,他就总觉得脑袋突突,每天都有一种焦虑和危机如影随形。
在黑暗中待得时间越久,他就越能感到这种精神上的紧张感,那时候他会在棺中搞出许多动静,以缓解他的焦躁。虽然在外人看来,那是闹鬼。
现在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动作和表情逐渐回归自然,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
按理说做回正常人,夜晚多动症的症状应该有所缓解,但他发现一件更恐怖的事情:白天他会觉得更加疲惫,且没来由的身体有时会变得异常冰冷。
有时候他自己感觉不到,但听他人描述,那真像个“死人”的温度。
这件事,还是那天和骨头同乘一匹马后,他才意识到的。
眼前有太多问题需要解答,以致他迫不及待踏上旅途,却没想到,半路上就已经体会到那些离奇事件留下的“后遗症”。
结合路千河之前和他聊得内容,这些症状很可能是“魂魄离体”的副作用。
对了,路千河。有空一定要再跟他聊一聊。
乔相宜这样想着,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他惊诧的抬眼,才发现路千河正躺在房间中央,身下只垫了两床褥子,和自己的视线形成了高低差。
路千河竟然只铺了些东西睡在地下,而让自己睡了床?
这可真是羞煞一张老脸,自己怎么能堂而皇之占一张大床呢?
乔相宜一骨碌爬起来,终于想起来大致过程。
白天的那股焦躁感挥之不去,他在马上睡着了,后来终于到了贺州城,又陪着七叔去折腾找客栈,其间上马下马,因为路滑还摔了好几次。
后来找着地方时,他虽没直接倒在地板上趴着,但也是抱着柱子,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不知怎么晕过去了。
想来这干净床板和被褥,应该是小路给自己留的。
反正已经醒了,不如自己下去,叫他上来睡吧。
他这么想着,蹑手蹑脚来到路千河身边蹲下,却发现少年睡得正香,便有些不忍心打扰。
少年的眼睫纤长,此刻紧闭,安静的落在眼睑处,少了白日的紧绷沉稳,神色平和自然,显得幼态了许多。
乔相宜蹲在旁边,撑着脸想:哎,真不容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走丢了,被拐卖到苦寒之地,年纪轻轻就要出来打工,不哭不闹的,怪可怜的。
路千河长得实在贵气,不像是边塞普通人家出身,就是看不出来混了哪种血脉。
虽然路千河只跟他说过一丁点关于自己的事,但乔相宜凭借自己的想象给路千河编排了一个完整的坎坷身世。并悄咪咪地想,如果有一天路千河在七叔手里干不下去了,自己一定帮他一把。
突然,乔相宜的脑海中,响过一阵流水声。那声音很熟悉,好像白天才听过,但此刻突然出现,着实有些不合时宜。
乔相宜的感知能力,往往会在异常之处发挥到最大。
这种感知更像是一种提前预知的直觉,它并不是在日常平静时时时刻刻出现,而是在发生某种氛围突变,某种拐点时,才会若隐若现。
譬如今天白日,乔相宜在昏昏沉沉中听见那流水声后,队伍行进不出五里,就遇见了横穿贺州城的母亲河“漓河”。
这让乔相宜对自己的感知能力多了一分自信,得以验证自己的直觉,并不是没来由的出现。
但是此刻,万籁俱寂,再过会儿公鸡都要打鸣了,窗外无风,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为什么脑海中平白出现流水的声音呢?
乔相宜站起身,将窗户的缝隙拉的更大些,力气却十分收敛,生怕吵醒屋中人。
这回他终于听清了,这哪是什么流水声,是小孩的哭声和流水缠绕在一起。
那哭声断断续续,从漓河处传来。和漓河本身的回声,混在一起。
乔相宜起身,从门口的杂物里寻了个灯笼,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循着那声音去了。
一楼的值班小二听到阁楼上有动静,楼梯木板发出“吱呀”的簌簌声,还以为是客人起夜或是寻找吃的,刚要张口,便看到一个青色鬼影倏地飘走了。
*
漓河从内城穿肠,弯曲分岔的支流,交汇于外城的林荫处。
林荫茂盛,碎石错落在泥泞中,旅人的脚步再轻,也免不了留下脚印。
虫鸣和露水滴答声混杂,乔相宜提着灯笼穿梭在林中,脚步时缓时急,因是这林中小径十分难走,稍有不慎便会栽在泥里。
只是,这手中灯笼的光并不怎么亮堂,甚至隐隐有些发绿,要和树林中的阴影叠在一起了,视线实在昏暗。
乔相宜并不清楚,他们来到贺州城前一晚,城内下起了雨,如今内城的积水顺着石壁而下,汇集在一起。
说来奇怪,他走进这林子时,分明感到哭泣的声音近在眼前,时而柔弱、时而凄厉,偶尔隐没在急流里。
此刻,却隐约的听不见了。
他不禁向前方看去,树林尽头,靠近深处,便能看见一个由碎石组成的,戈壁一般的浅浅河岸。
夜色深沉,浅浅月光反射出河水的影子,石头经过雨水的冲刷,无一不干净乖巧、赤条条。
河岸最里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那上面好像还藏着一片黑红色的模糊影子。
是了,是这里了,呼吸声,心跳声,都是从这里传来。
那影子以为没人发现,正灰溜溜的越过身去,正要扑腾到那湍急的水流里。
这可不得了!
乔相赶紧上前宜踱步,忍不住一声惊呼。
“这是要干嘛呀!”
他一伸袖口,便抓住了那把影子。
灯笼摔在地上,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那是一个瘦小的小女孩,看起来十岁左右,她的衣服已经被浸湿大半、枣红色的衣襟被泥泞沾满,脸上也到处都是血迹斑痕。循着那污泥的痕迹,河滩上浅浅的印子可以追溯到漓河边上。
被人抓住后,她浅浅的呼吸被打断,变成另一种陌生的低语,防备来人。
她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女孩身体孱弱、声音却是尖锐:“……你是谁?”
年纪虽小,却是一身戾气,看起来像是经受了极大的折磨,像只受伤的猫儿一般,警觉地看着靠近她的阴影。
“小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乔相宜站着,伸手要把她往内拉一些,远离那片危险的水域。
小小年纪,怎么就想不开呢。刚刚女孩要跃身的举动,倒真像是要跳河。
女孩的脸颊皱的像浸满脏水的包子,但眼神仍是警觉,没有回应,不知是不愿起来还是根本没有力气。
乔相宜顺着火光,打量污浊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自己一整天在陪着七叔折腾来去,迷迷糊糊中听到那更夫说的失窃案。
失窃案、黄衣人、被押解的人、荒凉的外城……他的心中隐隐有了推断,这个女孩恐怕因为这些风波被牵连,跟父母走散了吧。所以找不到父母,搁这儿哭呢?
也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哭着哭着就要跳下去。幸好自己耳聪目明,这才恰好听见,路过拦下命案一桩。
他径直上前,蹲在女孩面前,又不好把“寻短见”说的太直接,于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小姑娘,你是被河水冲到这里来的吗?”
他的声音清润,既无亲近也不冷淡,只是像微风一样自然动听。
女孩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嘴唇微颤,但仍是用凝满水珠的眼睛盯着他,不说话。
下一秒,乔相宜对她微笑了一下。
女孩一愣。
只是一刹的失神,那些委屈变成另一种方式发泄出来,女孩眼中的水珠终于锁不住了,逃离眼眶,奔流而下。
一阵呜咽声传来:“哥哥……呜呜……”
乔相宜接过她脏兮兮的小手,轻声道:“不急,你慢慢说。”
“呜呜……爹娘,我……我找不到我的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