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千河在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关于天师的传说。
那是在他遥远的故乡,一个在他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地方,有个脾气古怪、头戴银环的女性长辈,告诉他的故事。
她说在前朝时,那个混沌的年代,曾经有一个群体,他们不站任何立场,辅佐这片大地上割据的群雄,寻得上苍的庇佑。
这个群体就是天师,他们传播天道制衡的思想,为他们所寻求的天道而努力。
曾经,路千河的族群,他们的王身边,也有这样一位天师。
传说他青面獠牙,衣袂飞舞,拥有死而复生的力量。天师会在力量衰微时死去,也会在合适的契机觉醒,继续完成他们的使命。
他觉醒时,周围的环境必将风雷大作,那是上苍故意留给他的神迹。
一如今日。
风声大作,雷声仿佛点燃了地狱的业火,天干物燥,却没有一滴雨点落下。
残破的道观像是有它自己的脾气,帷帐的鬼火不停,但棺中的倩影已经起身立定。
他停留在空中时,衣袂犹如展翅的蝴蝶,像要飞入遥远的深空,但那身影只是一瞬,眨眼间,蝴蝶的翅膀翩然落下,飘落尘世间。
蝴蝶也要入世,棺中的青衣人睁开了他的双眼。
没有青面獠牙,没有天师神迹,只是像一副普通的画像点上了眼睛,变得会动而已。
路千河所见的,刚刚石棺中躺着的青衣男子,此刻以一个非常诡异的表情站在他面前。
他似乎是想向路千河表示感谢,双手虚妄的张着,却不知道摆什么姿势,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是五官却不听自己的使唤。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像是一个封藏多年的木偶,才识得被赋予生命的滋味。
“吓死我了,我以为要被烧死了……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果真是路千河在风声喧嚣时听到的那个声音,清亮好听,和他那称得上是吓人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路千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应答:“……元光六年。”
“啊?还好……幸好,只是过去了两年。”青衣男子呼出一口气,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的语气有些欣喜:“我竟今日才知道破解之法,还得多谢你——”
没等他说完,路千河就已经背过身去了。事实上他有点想跑路,因为那个无端联想到的天师传说,也因为对方那生涩诡谲的表情产生的不好直觉。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握紧剑柄。心道:这人出现的时机甚为诡异,万一不是什么善茬呢。他要是敢乱动,我先出手把他杀了。
下一秒,身后没有传来预料中的袭击,只是传来奇怪的,衣帛落地的声音。
“啊——”
预料之外的,身后那人发出了尖叫。
路千河回头,警觉的抽出剑,剑尖划过残破的香台,震落了几碟分不清年代的供品。瓷碟落地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路千河只看了一眼,便脚下一滑。
青衣男子的长袍不知怎的,从右臂处撕开一道裂痕,越扩越大,竟直接裂开到了腹部。
青色长袍反应迟钝,也因主人适应身体花了一段时间,情绪万般变化,唯独没注意到这一抹剑痕。
青衣男子的外袍连同里衣碎裂,露出里头白皙的无限春光。
……
站稳脚跟,路千河收起那多余的警觉,随即缓了口气,剑收入鞘。
对方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甚至有些呆,没有任何防备。
……
乔相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活人,竟是这幅尴尬场景。
他倒不是觉得害羞,就是觉得十分不适应:重回两年没使用过的身体令人不适应、常年躲在屋中捂出的皮肤颜色让人不适应、妖风吹到裸露皮肤上的凉感不适应、眼前陌生男子要看不看要避不避的氛围让人不适应、酝酿了一半的话被惊吓打断的不适应。
他果真是呆住了,以至于没有联想到自己现在这副惨样,是因为刚刚劈棺的人力度没控制好。他的第一反应是,这衣服质量这么差,竟然穿了两年就坏了。
对面那人的心理活动,也十分的一言难尽。
路千河本该提出一些问题的,比如: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叫我救你,我把你救出来了然后呢?
但他看到了不该看的画面后,神经冲击有些大,一时不知该闭眼还是该退后,只能干握着剑柄,脑中光速旋转。
直到青衣人的呼吸声回到自己的身体,路千河感到对方牙齿发颤、身体僵硬,才意识到是自己使剑的力气太大,把人家衣服劈烂了。
如此,他侧身回避,想假装自己没看见,迈出脚步向前,却又在下一秒转回身去,微眯着眼,把自己的外衣脱下递了过去。
“谢谢——”
“对不——”
两道声音相撞。彼此僵硬的视线对上。
……
“呃……”
“呵呵……”
两位当事者为了缓解尴尬,不约而同干笑出声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路千河,他敛起神色,背过身去,等待对方把衣服披好。却没想到,还未待转身,他手中的衣服划出一道弧线,那件外衣便自动裹在青衣人身上了。
真是神奇。
路千河跟随七叔他们见过许多关中人,其中不乏一些自称为仙师方士之流,但没有一个如眼前这人动作行云流水。
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是天师?”
乔相宜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没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何不妥,又似乎是没听明白:“啊?”
路千河便收回了自己的想法,继续为刚才的事情道歉,不时地扫视乔相宜。
乔相宜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看起来并没有把刚刚的事放在心上,但路千河的目光终于被他迟钝的感受到了,他从那湖蓝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试探和追寻。
他的声音有些无措:“那个,我不是鬼来着。至少不是故意装神弄鬼。”又像是解释不清,踌躇道:“我知道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说自己不是鬼,实在是太不可信,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这一长串给路千河说懵了。路千河静立,不予置评。
见对方没有回应,乔相宜继续说了下去:“我若说,我只是不小心被锁在这里了,刚刚才脱身,你相信吗?”
路千河思考了一下,道:“你掐自己一下,我就信。”
乔相宜:“???”
他嘴角抽动,但还是照做了,只是动作还是那般不协调扭曲。
路千河看见他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红印,便道:“鬼不会留印,我信你不是鬼。”
早在脚底打滑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不是鬼,哪有鬼是这个样子的,文文弱弱还毫无防备。
乔相宜额头上落下一道黑线,心想:他竟然就这么信了,刚刚分明看到他要拔剑准备动手呢,这人可真有意思。
见对方没有继续逼问,乔相宜松了口气,旁若无人地捡起那本落地的黑色书册,走到角落里。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糟了。刚刚在这里那个人,你看见他去哪了吗?”
路千河立刻意识到他在说的是谁,便是那个神神叨叨的驼背,片刻前他还在这里跪拜。
难不成那驼背是这人的信徒?他虽说自己不是故意装神弄鬼,但终归还是干起了愚弄人的勾当,和那些自己在关中见过的假神仙一样。
不能全信,还是要留个心眼,哪怕他并没有产生危险的气息。
路千河心里这样想着,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不大,闷闷沉沉的,忽而又转为活络的、涌动的,一旦开始了就停止不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这声音是什么了。
……
乔相宜尴尬地望着路千河。
那是他肚子饿的声响。
*
清晨,鸟都没醒,骨头还睁着通红的眼,目眦欲裂。
骨头是个瘦弱的少年,他旁边的睡得死沉的大胖子林子,占了他大半个铺位。
本来他前半夜已经睡下了,岂不料林子实在是太能打鼾,生生又把他给吵醒了。他瞪着眼睛,恨不得要把始作俑者千刀万剐。
林子自然毫无察觉,但骨头也不敢轻举妄动真对这胖子下手,因为他不知道七叔醒没醒。他可不想起床就被可怕的中年人教训。
说来也稀奇,若不是这次运气好,碰到个神龙不见尾、误把人认成响马贼的驼背男子,他们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小镇,很难找到一个干净地方歇息。虽然不要脸占着人家的老巢,可他们也毫无愧疚,是那驼背自己不听人解释非要跑的。
骨头晃荡着一双筷子腿爬起来了,竟是一点动静都没发出。他正准备溜出去找点吃的,却半道儿停下了灰溜溜的脚步。
七叔呼吸声均匀,那平时会瞪人的铜铃大眼如今阖着,不再有压迫感。但此刻屋中,还少了一个人。
他们一行商旅总共四个人。七叔、林子、骨头,还有一个异族少年路千河。那少年长得十分俊,性格也十分乖巧,骨头心生喜爱,常常给他开小灶。
路千河去哪了?他是去守夜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等到早饭时,骨头才见到风尘仆仆归来的路千河。但路千河的出现令一行人大跌眼镜。
这是什么情况?
他的小路,那可爱乖巧的小路,竟然带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回来。而且,俩人都衣衫不整,那个男人还穿着小路的衣服。
很难不让人多想。
事实证明,只有骨头多想了。当事人看起来没啥感觉。
路千河似乎是想跟七叔解释点什么,比如自己是在一个破道观里遇见这个人的,见他孤苦伶仃的,还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不如让他跟我们一道儿。
乔相宜就在旁边打配合,说到紧要关头点点头,忙说是是是,让自己看起来特别温顺无害。
七叔的眉头抽动了一下,冷声一哼:“他叫什么名字?”
路千河:“……”
糟了,忘了问了。
七叔的眉头蹙的更深:“他能干什么?”
路千河:“……”
他本想开玩笑说这人会些法术,指不定路上还能给我们逗逗趣儿,但一想到七叔他们对那些假神仙嗤之以鼻的态度,就立刻闭了嘴。
七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路啊小路,我本以为你是最懂事听话的,却没想到你也这么荒唐。这人来路不明,看起来还是一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样子,你把他带回来是想干什么?我们是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
路千河低下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他不是坏人。”
乔相宜在旁边眼睛都快眨累了,但眼前这俩人显然对话的时候并不想管他。已经饿过头了,他几乎憋成了个苦瓜脸。
终于,他环视四周,找到一张桌椅,“啪”的一声坐下,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刚好够那俩人回头。
乔相宜的动作清清淡淡:“能不能麻烦你们,先让我喝口水。”
七叔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乔相宜不偏不倚的坐下了,环视了一圈,感觉这地方十分熟悉,且屋中装饰和面前这几人风格十分不搭。他惋惜道:“原来真有人,把别人家当自己家啊。”
闻言,几道目光不约而同的聚焦到乔相宜身上。
胆大包天,这是从哪儿招来了一个不是省油的灯。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不省油的灯此刻恢复人畜无害的笑容:“我只是想喝口水,没别的意思。”
从七叔的角度看来,那笑容可真是狰狞。只有路千河知道,他确实没别的意思,乔相宜已经在他面前练习了无数次,但仍是不太熟练,但他相信他就快成功了。
路千河第一次看见七叔短暂的愣住了,他的心里炸出了小小的烟花,看向那个令七叔沉默的人。
一个时辰后,乔相宜酒足饭饱,和屋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当然,在这种破地方,哪里有所谓的美味佳肴,乔相宜只不过抢了路千河的干粮,勉强填饱了肚子。
路千河不觉得委屈,他自己带回来的人,克扣自己的物资,在他眼里是应该的。
乔相宜除了笑容练习的不好,容易吓到人,其他地方都非常好相处。除了刚开始无人在意时他发了一点“脾气”,其他时候他都是温和有礼、知无不答。甚至在填饱肚子后还主动收拾了屋子,道谢的话也情真意切。
没有人会拒绝,真诚的人。
要知道七叔他们平时打交道的人都非常不好说话,有的时候还需要动用武力,而乔相宜活像个读书人,不计较且容易让人放下防备。
所以,除了七叔以外,其他人都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把他围了个圈儿。
但七叔显然是不想放过他,居高临下道:“吃饱了,你打算用什么当饭钱?”
乔相宜犹豫了一下:“不如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拿故事换钱。”
几人眼神刷刷的扫过他,要知道,七叔可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什么人能够讲出比他经历丰富的故事?
乔相宜微笑道:“关于这个镇子的故事。我想你们之前没有来过。要是不好听,我再拿别的东西抵押就是了。”意思是,我人都在这了,你们还怕我跑了?
几人凑了桌子,围坐下来。
林子午饭前被喊出去放风,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七叔别把乔相宜赶出去,自己还有些问题要同他聊聊。
骨头一开始还犹疑的围着乔相宜看,现在已经悄咪咪的问他的名字。
“乔……相宜,名字真像是读书人取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乔相宜神色微动:“家中祖父避居于此,已三代有余。”顿了顿,“其实长乐镇以前,并不是这番光景。”
路千河坐在旁边,轻声问:“那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