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死啊!”周瞳猛然起来,“我他妈的,我养了六年,我养了个什么畜生!”周瞳光着脚就抓着应不尘的头发,把他抓去卫生间用水全淋在他脸上,“你喝酒了吧,还是你脑子不正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周瞳的后背都紧了,这小子,跟自己都快差辈了,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坏东西?周瞳连着李泥鳅的全家八辈都骂了个遍,最后摇着应不尘的脑壳,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你他妈的,你畜生啊?”
应不尘挨打了,想说的话也说了,像个酒蒙子,摇摇晃晃地,高兴了,咧着嘴笑,挑衅地看着周瞳,说,“对啊,我就是个畜生。我就想你。”
周瞳不知道怎么弄,脱了自己硬的跟棒槌一样的鞋底,噼里啪啦的就打在应不尘的身上,脸上,眼睛都被打肿了,他还是那个死样子。
周瞳打累了,蹲在边上喘气,花洒的水还在流,应不尘坐在地上,说,“打完了?”
“你嫌没打够?”周瞳恶狠狠的问。
“我就想你。”应不尘梗着脖子,抹着自己的鼻血,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想,你。”
周瞳被气得不轻,连夜就要拿起衣服走。
他一走,应不尘就跟在他身后,他干啥应不尘也干啥。
三月还是有点冷,应不尘连外套都没有穿,就光着胳膊,光着脚,站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
周瞳走,应不尘也走。
周瞳跑,应不尘也跑。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周瞳问。
“跟你好。”应不尘说。
“我好你妈了个逼。”周瞳说,“畜生。”
“畜生也跟你好。”应不尘说。
“你咋这么不要脸?”周瞳问。
“不要脸也跟你好。”应不尘说。
“你给我死去。”周瞳说。
“我不死,我就跟你好。”应不尘说。
“那我死去。”周瞳说。
“你死了,我马上就死。做鬼也跟你好。”应不尘说。
“我...!”周瞳刚要说话,后面一辆马力拉满的摩托在夜间飞驰而过。
周瞳被应不尘拉进怀里,他低声说,“你就当没养过我,咱俩今天第一天认识,行吗?”
“我行你妈了个逼。”周瞳暴怒着,“你想都别想!”
“我做不到。”应不尘说,“我每天都想你。”
“我真是,我真是捡回来个畜生,畜生放火,我还债,畜生读书,我挣钱,我为了你这个畜生,去坐了四年牢,把你干的好事还了债,老子一共活了三十年,小半辈子都折腾到你手上了,”周瞳说,“你这个畜生,你不好好读书不好好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你这个畜生你想我?”
应不尘抓住了周瞳的手,猛然一拉,说,“对。你说的都对,我长大了,我来还债。”
“你还你妈,”周瞳说,“你这是还债?你他妈来讨债!”
“那就讨债,”应不尘无所谓地说,“随你怎么说。”
应不尘拽着周瞳回去,他浑身都冷的发抖,头发还浇湿了,眼睛也肿着半只,“既然话也说到这个份上了,周瞳,我就大方明白的告诉你,我早他妈想你了,我想你想得不行,想好几年了,怎么了?”
“你不见我是吧,你不见我,我就等你,我啥也不干,我就等你,”应不尘的手指掐住周瞳的胳膊,“养了个畜生是吧,我就是你养的畜生,我这辈子跟你都没完。”
“我去你吗的,”周瞳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应不尘说,“我想跟你谈恋爱,我想跟你过日子,我要跟你好,我早决定完了。”
“你决定你妈,”周瞳说,“放手!”
“别你吗我妈的,”应不尘说,“我现在不是小孩儿了,你少吓唬人,也少说脏话了,好好说话。”
“你疯了。”周瞳不可置信地说。“你还敢叫我大名。”
“怎么了,”应不尘问,“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大名?”
“你真的疯了。”周瞳说。
应不尘还在发抖,他太冷了,鼻尖儿都是红的。
北风还在横行过市,路上的人都盯着他们瞧。
应不尘梗着个脑袋,不死不休。
周瞳说,“丢人现眼的东西,先滚回去。”
应不尘被骂了,又舒坦了。
应不尘笑嘻嘻的,接着周瞳的包回去小旅馆。
周瞳连洗脸都格外的注意身后,怕这个癫子又发什么神经。
所幸他就是安静的站在外面,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小旅馆的环境并不好,三月的梅雨没过,墙上都是苔藓,连墙上的画报都沾不牢靠,小孩儿被揍得鼻青脸肿。
就一张床。
周瞳说,“开个房?”
应不尘说,“我没钱。”
周瞳说,“你不是要还我钱吗?”
应不尘说,“没带。”
周瞳说,“你出门就带这点钱就来了啊?”
应不尘说,“刚冲进马桶了。”
“我草...”周瞳刚想骂他,应不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脑子清楚了?”周瞳问,擦了一把冷汗,这个疯子,总算知道自己不对了。
“清楚了。”应不尘说。
“清楚了就行,”周瞳死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然我还不如撞死在牢里得了。”
“我跪完了,恩情就还完了。”应不尘抬起头来说,“我跟你就没有任何其他关系了。”
周瞳的手心骤然缩了一下,说,“你啥意思?”
“我没有哥,你不是我哥,”应不尘说,“钱,恩,我都还,还完了你能把我当个男人吗?”
***
周瞳想踹死他。
一脚过去就被抓住了。
周瞳说,“你干啥?”
应不尘歪着脑袋说,“你再踹我我就舔你脚。”
“你!”周瞳挣回去自己的脚,说,“你到底想干啥?”
“我想读书,你陪我读书。”应不尘说。
“然后呢,我啥也不干,我陪你读书,”周瞳说,“你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快二十了啊应不尘,我以前管着你读书,我现在还得管你读书,你书是为了我读的啊?”
“我跟你说,我是个睁眼瞎,还是个劳改犯,”周瞳说,“我跟你说,要是摊上我这样的,你这辈子人家都瞧不起你。”
2002年,周瞳这样的就是过街老鼠。
“我用他们瞧得起我?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给我吃米了?”应不尘的背绷得铁直,“我会读书,也能跳级,我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作。”
“所以啊,你有你的好日子要过,你跟我较什么劲儿?”周瞳说,“你十八,我特么二十八,将将差十年,你自己听听,你他妈自己打开你的猪耳朵听听,这他妈是正常人能办的事儿吗?大哥,你能不懂事,我跟着你不懂事呗?”
“我快三十岁的人,我跟着你瞎胡闹啊?”周瞳提高了音量说,“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你特么还尿裤子呢。”
“哦,那怎么了?”应不尘站起来,图钉都有好几枚插进了他的膝盖里,然后扑通又跪下了。
刚刚这逼在捣鼓墙上的图钉!他就这样直挺挺的跪下了!
看得周瞳都忍不住要呲牙,“你赶紧先起来。”
“我要跪完。”
周瞳猛地给他了他一脚,“我使唤不动你是吧?”
“我要跪完。”死犟驴又上劲儿了。
周瞳的眼皮都跳动了一下,一巴掌甩过去,“我是不是欠你的?我他妈是不是欠你的?”
应不尘不说话,被打了之后的脸火辣辣的。
舒服。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外面偶有车过,转弯的地方会打喇叭,有点吵。
从小到大,第一回打他是他下河游泳,第二回打他是他不要读书,那两回都没使上什么劲儿,这次真是被气疯了,跪在地上的应不尘眼睛都种了一大圈,流着鼻血,被打了之后他淬了一口血。
安静的,沉默的,滴答滴答的小房间里,应不尘趴在周瞳的腿上,轻声说,“你真的回来了吗,像做梦。”
应不尘最后还是被拉起来了,他的膝盖里扎进了七八个图钉,周瞳的心再也硬不了了,脸也绷不住了,他摘一枚就往上敷毛巾,呲牙咧嘴的,说,“我不管你出什么幺蛾子,你说的事儿,不行。别的我都依你,这事儿板上钉钉的不行。”
“板上的钉子,你不是已经在拔了吗?”应不尘抱着膝盖问。
二人挨得极近,周瞳不解地问,“我一个老东西,你图啥呢?”
“图你。”应不尘眼睛亮晶晶的,说,“图你对我好。”
“知道我对你好,”周瞳都拔了一枚,都歪了,钉子在里面,只能用指甲夹出来,这里也没什么工具。“还要这么恩将仇报?”
“我没。”应不尘低着头,半晌,说,“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应不尘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问周瞳,“我就是想你。”
“你就是对现实啊,这个受不得打击,也怪我,那时候你那么小,”周瞳要拔那枚没盖的钉子,说,“忍一忍啊,怕疼就咬着我。”
还没拔呢,应不尘就咬上了周瞳的肩膀,兔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周瞳。
“没拔呢!”周瞳说。
应不尘呲着牙说,“我疼。”
像第一次待在一起的时候,在被子里,他怯怯地躲进周瞳的怀里,也是这样的眼睛,他说,“我冷。”
周瞳很快就回了神,说,“疼还要这样?”
“我怕你不知道。”应不尘说。
“不知道啥呀,”周瞳接着刚刚的道理说,“让你小小年纪的,就家遇巨变,你就是误会了,你就是觉得不能离开哥,你等时间长一点就好了,你就不能跟个驴一样了。”周瞳小心翼翼的把钉子拔出来,往远了扔,说,“明天去打破伤风,别折腾了,我都要累死了。”
黑暗中,俩人躺在一张床上。
应不尘睡得板板正正,说,“我去等你了,好几回。”
周瞳嗯了一声,说,“我在里面学知识呢,没空见你,里面都是人才。”
应不尘说,“在里面交朋友了吗?”
周瞳嫌弃地说,“跟你似的呢,也交不明白朋友。”
应不尘说,“我也想跟你交朋友。”
周瞳转过来,吓唬他,“当我朋友都得进监狱,你进啊?里面都是十恶不赦的人,吃小孩也有,杀亲爹也有。”
“我想过的,进去。”应不尘闭着眼睛,很平稳地说,“他们不让。”
“嗯,”周瞳自讨没趣,说,“没杀两个人啊?”
“杀不了,他力气太大了。”应不尘笑着说,“但是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你的,我要好好读书,给你好未来。”
“吹牛倒是像我了。”周瞳淡淡地说,“咱两,别弄在一起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两一周一个月啥的,见一次就成。”
“我知道你早就知道了,你都是装的。”应不尘说,“你不看信,我就写在封面上了,不信你看不见。”
周瞳呼吸停了一秒,他确实见过,应不尘的字迹他是最清楚的,上面的寄件人从最开始是弟,两年后变成了友。
周瞳被应不尘拽着去了新春,俩城市隔着171公里。
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说,“呀,今天怎么有朋友?这么多年第一回呀。”
应不尘看了看周瞳,低着头拿钞票笑,说,“他跟我一起走了,以后不来了。”
售票员有点怪罪地对着周瞳说,“你咋忙这样,这孩子不大点就每个礼拜坐车这么老远来,终于见着你了。”
周瞳的心梗得有点儿不舒服,不想跟售票员说话,反过来问应不尘,“你这不是有钱吗?”
应不尘说,“冲马桶了,没冲下去,捡起来了。”
周瞳切了一声,跟他坐上了大巴车。
应不尘笑盈盈的,说,“回去要写很多作业。”
周瞳说,“你看我干什么,我会写作业啊?”
应不尘说,“你在边上,我安心。”
周瞳闭上眼睛佯装睡觉,“我看你没安好心。”
应不尘在说话,周瞳就抱着一个包睡觉了。
应不尘也忘了,那天他在车上看了周瞳多少次,就怕少看一眼,他就没了。
等他在睡醒的时候,就到了新春。
周瞳对这里很陌生,应不尘拎着周瞳的包,从车站走了一小段路,就来到了一个小区,现在都叫小区了,里面的房子有七八栋。
在三单元,爬楼梯上去,三楼。
应不尘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就拿了三根香,对着老师奶奶的黑白照片拜了拜,插上了,又点了三根香,递给周瞳。
应不尘给周瞳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说,“奶奶去世之后,给我留了点钱,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加上你的,买的这里,你的名字。”
“咱两跟吃绝户似的,”应不尘自嘲地接着说,“我猜你也会提前出来,去年过年就把租户腾走了,但是比我预计的还是快了两个月。我高兴。”
是一间朝阳的小公寓,窗明几净,有卫生间,有厨房,约摸五十来个平方,一室一厅,毛巾盖着沙发,电视,应不尘打开了窗户,说,“你家。”
周瞳从前的衣服,鞋子,墨镜,早就过时了,但是还是被细心的打理好。
“这里开始拆迁的时候,我感觉房子就要涨价了,这么多年,你也没个家,”应不尘说,“五万块钱。”
“还有一些给的房租,我都给你存起来了。”应不尘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存折,说,“没多少钱,拿着。”
“你二十不到的逼崽子,你咋还知道要买房子?”周瞳显然是没想到。
“我宁可我被关进去,不然出来你肯定就发达了。”应不尘笑着说,“不过我也攒了一点零花钱。”
“鬼话。”周瞳说着话,参观着房子,从前在半地下室的时候种的葱,洗脸的盆,破旧的桌子似乎是被修好了,连冰箱都还是原来那个,一打开就会吱呀响,周瞳不知道应不尘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背回来的。从前面粉厂的车棚烧了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
那个半地下室就成了周瞳在里面唯一的牵挂。
半地下室不通风,抽了烟半天散不掉。
“去洗澡,”应不尘说,“衣服都不要了,我给你买了新的,你穿的这个太冷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乱七八糟的,都买了一些。”
应不尘整理着衣服,说,“我估计你的喜好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改,上了年纪应该还是臭美,这个,有亮片儿,时髦的都穿这个,”应不尘继续介绍,“这个领带,现在都有很多花色了,给你选的黄的,我们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我见人带过,你带了肯定比他好看。他带,像个狗绳似的。”
“还有这个,现在都不是摩丝了,发胶,时兴的,”应不尘说,“这儿楼下就有一个弄头发的,很多人去洗头发,吹发型。”
“还有这个,”应不尘说,“这些内裤都是棉的,现在都不打香皂了,叫沐浴露,这里的超市不好买,我去省城数学赛的时候给你带的。”
“最后,”应不尘拉开了一个抽屉,说,“这些手表,当年,你给我看牙,把手表看没了,我每年都给你攒一块,你看,款式都是时兴的,特别贵的我也买不起,我帮同学做作业,在学校里卖东西,钱攒得慢。”
应不尘还是穿着那件当年周瞳讹来的运动服,本就是人家压得卖不掉的货,这么多年,都洗白,洗皱了。
“那你自己怎么总不穿厚衣服?”周瞳皱起眉毛,说,“还穿这种东西?”
话一说出口,周瞳的鼻子就酸了。
那年,他跟狱友打架,进了医务室,医务室的阿姨盯着他的名字看,对他说,“找你的那个小孩过年夜差点在外面冻死了,这么冷还穿个运动服,捞回来的时候都要没气了,你还不好好改造,孩子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