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瞳遇着了一个姑娘,姑娘也是天桥底下的,会唱歌,在卖唱,来往的人会点歌,但是很少。
醉醺醺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仗着自己醉了,就不管天王老子了,揪着人就要给他唱歌,一种是借着自己醉了,唱一首都掏空了兜。
小姑娘姓宁,叫什么带着口音,听不懂,西北来的,脸被晒得黢黑,唱香港歌手的歌,但是周瞳觉得没有她唱山歌的时候好听。
阿宁头发不是很长,两个辫子揪得很紧,像尾巴似的,或许叫脏辫,反正就是看不懂。
阿宁穿着皮衣牛仔裤,里面穿着红色的吊带衫,有的地方瘦有的地方胖,周瞳不好意思瞧。眼睛那里时候画的黑的,有时候画的蓝的。
小姑娘知道周瞳折腾盗版影碟跟磁带,跟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哪些东西,帮周瞳进货的时候挑着点儿。
女孩儿一靠近的时候就很香,脖子没有喉结,像葱白。
他们总是在城管来的时候一起逃跑,音箱很重。
偶尔音箱没有声音了,周瞳也给她修,修完了阿宁就拿着收钱的箱子,让周瞳自己拿。
周瞳哪好意思拿这个。
阿宁说,“我咋谢谢你呢?”
周瞳挠挠头,说,“要不,我去进货的时候,你陪我一起。”
阿宁饶有意味地看了周瞳一眼,像会勾人。
“你挺懂,你挑的都好卖。”周瞳说。
“我觉得你挺厉害的,我听别人说,你是给别人背债了,我有个哥们,在歌舞厅,说你前几年发达的时候在那撒钱。”阿宁说。
“还成,”周瞳被说夸了,有点不好意思,年纪大了,脸皮倒是薄了。
“你咋弄成这样的呀?”阿宁问。
“害,”周瞳说,“我有个倒霉弟弟。”
“你弟弟也不来看你吗?我从来也没见过。”阿宁说。
两个人蹲在天桥上抽烟,面前还有几瓶啤酒,小车在下面开得像穿梭的星光。
“他不知道我在这,”周瞳说,“照顾我奶呢。”
“我听我哥们说,火是你弟弟放的吧?”阿宁转过身,捏着啤酒靠在栏杆上盯着周瞳瞧,说,“不是说捡来的吗?”
“我那会儿年纪小,收养这个事情,我在这里也没户口,”周瞳说,“我外地人,他上学不方便。”
“口音一点儿也听不出来。”阿宁道。
“17岁那年来的吧,偷偷扒车来的。”
“你弟弟的事儿,也不是你的事儿,你扛啥?”阿宁问。
“我弟弟,哎呀,这咋说呢,都知道我养着呢,”周瞳说,“他听话的,七八岁就开始管我了,管我吃,管我穿。”
“那你也不是供他吃,供他穿了么。”阿宁说。
忽有嘈急的雨,将两人都淋湿了,啤酒瓶子倒下去,在台阶上一阶一阶的往下滚,橙黄的小麦汁流了出来。
周瞳跟雨衣一样的披总算是派上了用场,阿宁的脸上有几粒雀斑,笑起来也好看,个头高,背着一把吉他。
“你是海边的是不?”阿宁问,“我们那没有海。”
“海也不咋好看,照片上头都是蓝湛湛的,其实我们去赶海的时候,都是黄的,有渔船来了,我们这些小孩儿就呼啦啦的都赶上去,去捡东西。”周瞳说,“那会儿我家门口的帘子,就是我妈捡的,穿起来,挂着,一有风就叮叮当当的,叫风铃,我们那儿,小姑娘要是喜欢后生了,就给他穿风铃,挂在床上面,睡醒了就能看见。”周瞳说,“没见过?”
“没见过。”阿宁凑过来,说,“你的床上可有风铃?”
周瞳笑了一下,垂着眸子,说,“我床上可没有,我床上只有个脏兮兮的娃娃,回头带你见见。”
“你从前可谈了女朋友?”阿宁问,“我哥们可说了,那会儿姑娘都扑你。”
“害,我那地方带不回去人,家里有个娃,”周瞳摸摸鼻子,笑着说,“要是真带姑娘回去干点啥,他都在边上蹲着看。”
他们说着话,说完就在路上跑,阿宁说,“我给你唱歌吧。”
凌晨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已经散完了,阿宁找了个破烂的三轮车,就站在三轮车上,将吉他挂好了,她低头调弦,噔了一声。
“写信告诉我,今天的海是什么颜色。”
“夜夜陪着你的海,心情又如何。”
“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
“而漂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里。”
“写信告诉我,今夜你想要梦什么,”
“梦里外的我是否都让你无从选择。”
“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
“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不靠近。”
唱完这一句,阿宁吸了一口周瞳的夹着手里的烟,吐在周瞳的脸上,她甩了周瞳一眼,又轻轻地唱了最后一句。
“为何你明明动了心,却又不靠近?”她的音调婉转,拉长了最后一个音。
周瞳的后背都麻了。
阿宁带着周瞳回了家,一个小小的出租屋,女孩子的味道扑面而来。
床上是明黄色的床单,是棉的材质,软的,香的。
桌子上有梳子,头绳,镜子,化妆品,还有些笔记本跟零食。
边上的女士细烟有薄荷味。
阿宁玩音乐,也爱电影,她写一些娟丽的小字,是抄的歌词,边上画了跟她这个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符合。
外面的天又下起雨来,敲在窗户上。
阿宁打开了一点点窗户,给周瞳倒了杯酒,什么味道周瞳也没喝出来。
从前在歌舞厅,卡拉OK都是些勾兑的,周瞳真的喝不醉。
但是这酒,真的有点儿烧嗓子。
“我老家的酒,”阿宁说,“好喝吗?”
周瞳品不出来酒,但是品得出来阿宁。
风吹开了窗帘,断线的雨就撒了进来。
“容易感冒。”周瞳在阿宁的背后想要关上窗户。
心知肚明的二人还要在事儿前装的正人君子。
阿宁挨着身后的周瞳,在他耳边问,“像不像风铃的声音?”
周瞳抱住了她,在风雪飘摇的时候,在团年夜即将来临的时候。
衣服很快就通通掉在地上,女孩儿的头发,肩膀,嘴唇,都是柔软的,他们拥吻在一起,女孩儿的眼睛盯着周瞳看,她的手指攀爬到周瞳的鼻梁,眼睛,她抱着周瞳急促的喘息。
她把自己窝在周瞳的脖颈里,周瞳细密地吻在她的额头,西北的姑娘柔软的时候也像一只兔子。
像他没见过的高原,山川,篝火。
二人倒退,扑在床上。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阿宁摸着周瞳的眉毛,狡黠地说。
“我看见你了,没好意思过来。”周瞳说。
“我在这窗户看,你要是出来了,我就拉着音箱过来,”阿宁说,“我这儿看出去,就能看见你。”
“我是冲你来的,我就在你边上唱歌,你可明白?”阿宁喘息着问。
“不明白,”周瞳拥着她,问,“我是个半瞎,天桥底下太暗了,你可看清了?”
“现在看清了,”阿宁说,“一只眼睛,会耽误生孩子吗?”
周瞳不想说话,比雨还急促的吻覆盖在她身上,二人贴在一起,流浪的人互相吸引。
“从前的小姑娘,你也这样吗?”阿宁问。
“没,头一回。”周瞳说。
“难怪磕我牙,”阿宁说,“再磕,牙可漏风了,漏风了唱歌就没人买账了。”
“那怎么弄?”周瞳停止了亲吻,看着阿宁。
“不是说你特会哄女孩儿吗?”阿宁摸着他的头发,跨在他身上问,“说的是一个人吗?”
“瞎胡吹,”周瞳说,“那些都是想做生意,哄着人的瞎话,不是这样的。”
“跟她们是做生意,那跟我做什么?”阿宁在他耳边吹气。
“做什么...”周瞳的手被阿宁抓住,是柔软的,是窝心的,是所有人都把他当过街老鼠,但是她说我是为了你来的。周瞳的心涨得难受,他想起了那些过夜时候隔壁的呻吟,想起了女人白得像兔子一样的胸脯,他看见阿宁亲吻他的喉结,说,“做什么。”
暖黄色的被子覆盖在脑袋上,像是一个小帐篷,阻隔着外界一切烦恼。
二人喘息着,不安着,月光一样的倾泻的肌肤被周瞳掐得釉红,脖颈上亲吻过度会留下的羞耻的印记。
“跟我走吧,”阿宁闭着眼睛,任由他亲吻自己的脖颈,引着他的手解开自己的文胸,“离开这里,好吗?”
***
周瞳蹲在垃圾桶边上抽烟,烟盒里的最后一支,他胡子拉碴,头发也有好久都不剪了,身上揣了些盗版的影碟,想再买一包烟,发现衣服的兜兜漏了,一分钱也没了。
周瞳没有解开阿宁的文胸,也没有回应阿宁的邀请。
他在那一刹那耳边只想起了应不尘的哭声。
“草,完蛋玩意儿,”周瞳踢了一脚可乐罐,又锤了一下裤当,“嘶,”有点疼。
周瞳不知道去哪里,只能往汪奶奶家走。
他回头看,阿宁房间的灯还是亮着,转而,灭了,西北姑娘的爱意是不可攀折的高山杜鹃,周瞳上不去,杜鹃下不来。
一贫如洗,一文不值,周瞳自嘲一般,可是却忘不了阿宁的眼睛。
“为何你明明动了心,却又不靠近?”
她的眼睛像沙漠里的红花碱蓬,好似拥有了就能修复被盐沤烂了的土壤。
周瞳有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打应不尘一顿。
周瞳在夜里偷了一辆自行车,打算明天回来给他还上。
自行车上了一把锁,有点难开,他蹲在地上解这烂车的锁,拿一块石头锤,锤着锤着,忽然就一滴眼泪下来了。
“你吗的,你这个狗东西,”周瞳憋着一股劲儿,继续锤,“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狗东西,我咋就...摊上了你这个,狗东西...”
“狗东西,”周瞳也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只觉得自己有些没处使的力气,“你吗的,狗东西,草。”
周瞳的声音还是哽咽了,女孩儿关了的灯像是灭了周瞳心里最后柔软的一寸。
“你这个,狗东西。”周瞳的声音带了哭腔,那会儿,周瞳真的看不见月亮了。
周瞳终于把锁锤开了,但是这个轮子是瘪的,骑不动。
周瞳把车子甩在路边,颓丧地坐在路上,他连一根烟都没有了。
98年,快要来了。
但是,来了又怎么样呢?
周瞳用衣服捂住了眼睛,却发现领子处沙沙响。